魏婷婷
魏婷婷是我实习时教过的一个学生,与她不相见已经有九年左右的光景,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丝毫没有淡去。今天提起笔,准备用一个化名,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比这更得体的名字,感觉名字变了,留下的印象也便不是了。于是只好用她的本名,但又觉得以真实姓名写出来似乎不妥,自己的忐忑不安给以前的心绪又多了一份纠结。
二〇〇四年,我在学校刚毕业,因为家里信息闭塞,为了等待考试分派,就暂时在邻近的一所小学里代课,学校每月给我一百元钱的报酬。说是邻近,离家也有二十里的山路,像学生一样每星期是照例要回家拿干粮的。那时学校老师紧缺,不多的几个公派教师是学校里的国宝,至于杂事、粗活大多归代课老师干的。我去的时候,一个年老的教师刚退休,四年级一个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的位置空着,开学第一天报到时原先准备安排的班主任没来,校长就让我先代为发书、组织学生打扫卫生。一天下来,校长对我说:“干脆,这个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你都接手了吧!”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强的自豪感,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放学后和几个老师坐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个曾是我的学长,他性格大大咧咧,说话也很随便,笑着说:“你接了四(2)班的班主任,光一个魏婷婷就够你受的了,学习差不用说、逃学、和同学闹事,你万不可批评,否则几天不见人影……”
我的心砰的一下,刚才的自豪感一扫而光,后面的话我不再记得,只记得他通红的圆脸和上下翕动的嘴唇让我产生莫大的恐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备好的课在脑海中演了一遍又一遍,关于魏婷婷的问题设想了不知几千种对策——下马威,逃学了怎么办?出了安全问题怎么办?爱心诱导,不上钩怎么办?万一摸准了我的底细,由着她的性子来怎么办……细细地汗珠在我头上沁出,烦恼远远大于了刚当老师的兴奋。
第二天早操时,我问那位学长询问那一排排的队伍之中哪一个是让我头疼的魏婷婷,在他的指引下我远远地望见了站在队伍中的这位“刁民”,她单薄的身影,穿着紫红的上衣和浅蓝色的裤子,裤管因为有点短在清冷的夏天的早晨的微风中来回摆动,让人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可怜。
上课时,我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天真的四年级同学一个个都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有的还在座位上站起来,口里喊着:“我……我……”。我扫视了一下魏婷婷,她也举手了,只不过不高,肘子还在桌沿以下,这让我产生了莫大的惊喜,我带着很热切的口吻说:“魏婷婷来回答。”我分明看见她带着畏缩的眼神闪过一丝亮光,是一种被尊重的感激和能被一个新老师一口就叫上名字的惊喜!她回答对了,同学们习惯性地鼓起了掌,我也欣喜万分,趁机表扬了她敢于抢答的勇敢和回答正确的聪明。她红着脸低下了头,一条枯黄的麻花辫毫无生机地爬在她因为缺乏营养而干瘦的头上,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污垢的印痕清晰可见……(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此后便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家庭情况:父亲没出息,挣不来钱,母亲体弱多病,家里还有年迈的祖母和一个比她小四岁的弟弟……
开始的几天她在班上的表现出奇得好,我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地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着她,同时我发现,某种力量正在她幼小而又贫瘠的心灵中暗滋漫长!从来没和其他同学闹事,也从没逃过学,有时会主动拿着他写的生字眼巴巴地站在远处望着我的办公室,每到此时我总是把她叫过来,一处处地指出她生字本上写得好的地方,并很谨慎地纠正错误。
然而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到来了,平行班的一个老师因为公开课要参加县里的大赛,反复试讲着一堂课,因为他们班的同学上得遍数多了,产生了审美疲劳,上不出效果,决定借我们班的学生,我很乐意地答应了,课堂上我也坐在后面,那位老师讲到中途发现由于在他们班级上课,匆忙中魏婷婷没有带上课本,她用很严厉的口吻批评着魏婷婷,并责令她出去拿。教室外风挟着雨滴拍打着玻璃叮叮作响,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升起来。果然,她走出教室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下午也没来上课,我很是着急,安排学生四处打听,第二天有学生说魏婷婷跑到她外婆家去了,那个村子离学校有20里山路,也没有学生在本校上学。我舒了一口气,毕竟安全就好,我于是立即安排学生去叫她,带去的口信是我叫她来学校读书。次日中午她来了,一双紫色的布鞋上沾满了黑土的泥巴,没穿袜子,布鞋的边沿上不断有水慢慢渗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一种惶恐的眼睛望着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我扫视了他一眼,没有故意要看的意思,我对学生说:“今天这节课咱们写作文……每个人心中都用一片温暖的港湾,当自己受了委屈或遇到不顺心的事的时候,往往会躲在这个温暖的港湾之中,而外婆无疑是大多数人心目中最亲切的一位……今天的作文题目就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比如魏婷婷……他遇到不顺心的事的时候会跑到外婆家去,可以看出她的外婆很疼爱她,这是人之常情,但这次她的行为却是很不好的,她顾及了自己的感受,却让我们全班为她担心……”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惶恐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惭愧……
此后的魏婷婷在班上渐渐融入了正常,有时批评几句也诚恳接受,再也没有逃过学,期末考试时,她的语文更是史无前例的考了69分,阅卷时,我把这个分数写得很起眼,“9”字也写得格外起劲,要知道,在我们农村学生考60多分是很不容易的事。她拿着试卷,走出教室时短短的裤管里像鼓满了春风!
第二学期开学已是春季,她一直在进步,我已经和其他同学一样要求她了,只有数学老师仍时不时在我耳边感叹“啊!那魏婷婷……数学干脆啥都不懂……” 有一次,她的生字里错了三个,这比起以前已是天大的进步了,但我知道,要想让她的良好势头保持下去,必须得能够经受挫折。我板着面孔,拿起细长的竹棍在她干瘦而修长的手掌上咻咻地抽了两下,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却显示出坚毅的光芒,我心里窃喜着——看来一学期的努力没白费。
一日中午,她背着同样破旧的书包在几个同学的簇拥下来到我的门前,我拉开门,她面带着微笑却又害羞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拿在手里低着头,旁边的同学说是她给我带来的苦芥菜,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接过来看时,只见一只洗得贼亮的罐头瓶,里面装满了嫩绿的苦芥菜。她告诉我是她利用星期天在麦地里采的,并一再强调是她自家的麦地,没打农药。其时正是阳春四月,田野里开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我们那儿地势比较高,庄稼成长晚),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来:宽广的田野里,路边油亮的白杨叶在风中悉索作响,田野的不远处是小河,河里的石子被冲洗得不沾一丝泥土,这期间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紫红的上衣和略显短小的浅蓝色的裤子,在绿油油的麦田里采苦芥,她的身边油菜花黄澄澄地怒放……我想,她利用星期天去麦地采苦芥、清洗、腌制,心里该是带着多大的希望和喜悦啊……
我在那所学校里教书不到一年,“五一”收假时,同学告诉我我们分配的文件下发了,我被分到了离家乡一百二十里外的龙山,乡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和校长坐在一起谈天时微笑着说:“龙山,可以啊,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去了之后好好锻炼。”我当然明白这“锻炼人的好地方”意味着什么,但让我割舍不下的更是那四十二张天真而又懂事的面孔啊!我可以很清楚地说出任何一个人的性格,任何一个人的期中考试成绩,甚至能清楚地说出所有人的配套练习册做到哪一页了!
学校晚上的例会结束后,有几个经常一起玩的年轻老师给我送行,我们买了啤酒、香烟、方便面……从不抽烟的我那天晚上和他们一起抽烟喝酒,屋子里充满了各种食物的刺鼻的味道。其中一个同伴笑着说:“下去要努力啊,龙山的二十几个光棍因为新增了一个竞争对手对你虎视眈眈呢……”我们都笑着,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笑声分明是为了掩饰离别的伤感。
那晚,我大概喝得有点多,房间也没有收拾,第二天却起的非常早,早早地洗了脸,心里虽然带着万分的不舍,但我仍要上好最后的一堂课,不能给我的这段生活留下缺憾。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要走,即使他们有不舍,也让他们把这些不舍留在我身后吧!下操后,我早早地拿了期中考试的试卷,精心地准备了各色的彩色粉笔,准备把这套试卷中存在的问题一一分析讲解。课堂上我没有正视任何一个孩子,扯着十二分高的嗓音强调着一个个容易出错的地方,但我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我想象的理想的状态——回答问题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禁生气起来——难道我真的不能在这节课堂上画一个完美的句号吗?我朝下面望了一眼,就这一望,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们一个个眼里噙满了泪水,有几个直接用手捂着嘴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原来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知道了。我匆匆走出教室,锁了房门,流着泪收拾自己的行李。
临走时,我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脸上努力展现出坚强的笑容,孩子们有的仍在流泪,但大多数都已不再难过,有两三个大一点的男同学帮我提着包走出房门时,我远远地望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魏婷婷,她一只手扶着水泥窗台的边沿向我张望,和第一次检查生字的情景一样,几缕枯黄的头发在风中朝天飘起,一件紫红色的上衣和略显短小的蓝色裤子在风中摆动着,像一片瑟缩在风中的树叶……
那是我最后一眼见魏婷婷,我走到龙山后,在一所中学里仍然带着语文,只是因为中学生的缘故罢,他们似乎很不愿和老师配合,而且听说我接手的这个班以前曾有一个语文老师直接拒绝给本班代课。他们在课堂上大喊大叫,安排的任务也不完成,工作一直找不到以前的状态,龙山的生活我过得很不顺心。
一年后,有次在县城碰到以前在一起的老师,问起那个班的情况,也问起了魏婷婷,他说早不念了,来的新老师和学生始终融合不到一起,学生集体写了四十几封书信请求校长让我回去给他们上课……有几个厌学严重……魏婷婷辍学打工去了……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绝望的释然:孩子们多么可爱,又多么天真啊!他们竟以为校长就能决定我的去留;魏婷婷最终还是没能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但我同时也想:也许打工更好呢,打工能让她从经济上支撑起那个贫困的家,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一定让她的眼里充满了自信,那套不合身的衣服也该换成漂亮的服装了罢!
二〇一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