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院主任

　　《少年时光》之六

　　他不高。现在甚至比我矮。他当的是一个小官，管辖着几十户人家，二三百男女，多是上小学的孩子、不识字的老人和腆着肚子的女人。

　　只要是官，就得有威严。开会时，坐在上首，拉低老光镜，看看大家。见还有一二个人拎着小板凳向这边走，便清清嗓子，开始讲话。讲柬埔寨局势，讲收音机早上播的社论，讲吵嘴的夫妻还是孩子气，讲小学生要尊敬老人。他讲话的时候，大家眼望着他，嘴里跟旁边的人说话，谈今天没卖冰冻肉，谈生孩子要注意什么。他不发火，像首长，能沉住气，很平静地讲下去，不受干扰。他当过军队里的官，那时，人们都叫他“首长”，都不敢在他的会上讲话。现在，人们叫他“杨主任”，喜欢 他，却敢不睬他。他就说，真不像话。这是背地里对他孩子说的。

　　还是刚刚放了电影《向阳院的故事》那阵子，一天，韩户籍来了。他穿着发白的警服，皮鞋不亮，想是早上没打油。先坐下，又站起接茶，再坐下。寒暄三句，第四句说要成立“向阳院”，第五句要老杨当主任。老杨忙推托，户籍说，上面定了。大家不再吭声，然后喝茶。两个人谈一会谁家的孩子打群架，又谈一会警服质量差，褪色厉害。第二天，召集各户代表，宣布成立“向阳院”。主任发表就职演说，大家鼓掌，于是通过。户籍照例要讲话，表示鼓励。户籍不是官，只管五个向阳院和五个主任。

　　杨主任很忙，在单位上也当主任。爱人住院，孩子也调皮。好在身体还行，头上白发很少，稀稀落落几根。早上起床，吃了饭上班，忙单位上的事。下班回来，刚坐下，就有一个女的闯进来。她要离婚，因为男人打了孩子，而且打哭了。杨主任便劝道：“当爸爸的教育方法不对，你也可以教育他。我也打孩子，他妈妈说我，我就打得少了。不是吗？” 他转身向身边的儿子。儿子点点头。饭菜凉的时候，那女的解气走了。吃了饭，自有孩子洗碗。灯下，他要写东西，正摊开稿纸，派出所有人来请，因为一桩盗窃案要请他协助。他跚跚走了。半夜回来，继续写，边写边抽烟。(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一次，向阳院开会，有人提醒他，抽烟要得肺癌。他说，还有百分之多少不会得，自己是这百分比里的一员。烟便继续抽下去，会也继续开下去。他讲话不快，抑扬顿挫，还夹杂着平仄的和谐，他写过诗，而且发表过，那是他二十岁的事了。于是，大家慢慢习惯，慢慢喜欢，开会的人一次比一次渐多。也有打官腔的时候，但不是他的，是文件上的。有一个半大姑娘，最愿听他带条列款、甲乙丙丁地说话，顺序规则，很有条理。她是街道办的中药铺里卖药的。

　　孩子们有称他“伯伯”的。不过，大多数称他官衔。一次，他在家擦澡，一个女孩子飞奔过来，大喊“杨主任”。他穿上衣服出来，知道发耗子药的来了，要他签字去领。

　　向阳院里，免不了有几颗“耗子屎”，他不嫌。见面就点头问好，问他们的爸爸、妈妈身体好。这些人的父母都有病，都是好不了的病。打他就职，他们的病好多了。进过局子 的人都说，杨主任没架子。几个挂了号的，也是他东跑西颠端上饭碗。他自然也很高兴，只是白发多了。

　　架子，其实也是有的。一天晚上，照例在家中判断别人的是非。他的孩子进进出出，分明看见他不住地在椅子上扭动，眉毛斜斜地打颤，却仍一声不吭，呼吸着告状男人的抱怨。过去了几个钟点，那人走了。杨主任没等把客人送到大门口，便返身朝儿子大叫道：“快把我的脚气灵找出来。”

　　还有一次，也是在那个旧车库里开向阳院大会。街革委副主任到会，动员大家上街游行，反击右倾翻案风。有个人站起来说：“杨主任……”街革委副主任答道：“干什么？” 他也姓杨。

　　那个人说：“我喊向阳院的杨主任。喂， 杨主任，我们单位搞爱国卫生运动，下午怕还没空。”

　　杨主任说：“那也很重要。你去吧！”

　　从这之后，杨主任再也不主持会议，只是参加，坐一边听着，绝不讲话。

　　现在，杨主任又老了十岁，还是首长一般走路，上下班。当年的孩子们都已长大，都仍叫他“杨主任”。

　　只有我和弟弟叫他“爸爸”。

　　1985．6．14.

　　于“南国之夏”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