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帽
尹 小 帽
盖生
尹小帽是我家南村的一个老头。他所以获得这个雅号,据说是因为他一年四季戴一顶没割杉子的小毡帽。尹小帽在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人们即便不知县委书记、县长是谁,也没有不知道尹小帽的。尹小帽天生一张幽默的脸:一对淡淡的八字眉下,一双不往一个方向使劲的小眼睛,平常喜欢绰着手,猫着腰,无论看见什么事,他都能发表一番见解。据说,此人一辈子没出过苦大力,倒也有的吃有的喝,这不能不叫每天顺着垄沟找豆包的庄稼人羡慕。因此,他的崇拜者好多。
据说民国二十八年,他还年轻,给本村的刘三东家干活。有回东家派他和另一个伙计到几十里以外的村子去要帐,帐没要回来,同伴倒病了,肚子疼。开始时,尹小帽扶着他走。走着走着,那人说疼得邪火(厉害)了,要他背,尹小帽自然不乐意,但又不好明说,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那怎么整(这是他的口头禅),你先挺挺,到前面屯子咱们先借个宿儿。”这时候天快黑了。好容易挪到村子,尹小帽挑一高门大院人家,用脚使劲踹门。里面自然问干什么的,尹小帽大叫:“逛窑子的(妓院)。”里面的人一听这不是人话,就一边骂着,一边领着狗追了出来。尹小帽自己先撒丫子就跑,那伙计一看不好,再不跑就挨揍了,也只好跟着拼命跑,约莫跑出一里多地才站住,回头看时,后面没人了。尹小帽张大嘴喘,再看了看那伙计,早跑出一身臭汗。尹小帽呲牙一笑:咋样啦,还疼吗?那伙计摸摸肚子,想不到,竟好了。
一年冬天,东家看他闲着没事,就叫他领个半拉子(未成年小工)到江边割草。尹小帽叫半拉子到伙房拿些豆包就走了。尹小帽到了江边,往地上一坐,叫道:“半拉子,去划拉点草来,烧豆包。”半拉子用刀划拉了一抱草过来。烧完豆包,吃完,尹小帽摸了摸嘴,又说:“半拉子,再划拉几抱来!”半拉子又照办了。尹小帽坐在火堆旁,叼着旱烟袋,开始动手一缕一捆地绑着。半拉子不解地问:“你这干啥?”他头也不抬地说:“别管”。大约捆了百十来个一把一个的草捆子,就躺在草堆上迷觉儿了。看太阳快下山了,才站起来:“回家。”半拉子就跟着走。
到家了,东家问,今天割多少,尹小帽眼皮都不撩:“那怎么 整,豆包带少了。百十来个吧。”东家说那明天就多带点吧。(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第二天他又是这个程序:烧豆包、捆小草把、迷觉儿,然后回家。东家又问:“今天割多少?”尹小帽说:“那怎么整,二百来个吧。”东家满意地点点头。
半冬过去了。东家算起来,也该有几万捆了,就派三挂大马车去拉,说拉个十天八天咋也拉完了。尹小帽听了只是笑,也不吱声。
下午三挂大马车空着回来了。东家走到跟前一看,只有最前面的车上有不到半车草,就问丢了?尹小帽说没有。东家说那草呢?尹小帽说你去查吧,反正一捆也不少。东家气得要扣他工钱,尹小帽不慌不忙地说:“那怎么整,反正我没唬你,你每天只问割多少捆,没问多大捆。”东家叹了口气,也拿他没办法。
眼看没人愿再雇他干活,正赶上抓劳工,别人吓得到处躲,尹小帽却主动替别人去,挣了一笔钱。大家都说他找死,尹小帽只是笑,并不回答。
到了山里,是扛大木头。尹小帽扛起一根木头,里拉歪斜地走没几步,扔下木头,从嘴里喷出大滩大滩的血。一个小日本猫腰看了看,摇摇头,说:“病情大大的严重,休息休息的”。于是,派尹小帽收拾仓库。看来,日本人也并不是个个都坏。其实,哪里吐的什么血,他只是事先把红颜料和牙粉含在嘴里,到时候一喷就完事了。
收拾仓库没啥累活,还有饼干罐头什么的,有机会他就吃个够,有时还偷出来给那些每天只吃橡子面饽饽的同伴。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小日本贼头贼脑地看他,尹小帽心里就有了数。出来时,那小日本见他的衣服里鼓鼓的,就要他打开看,他偏不让,三拽两拽,哗啦一声,砖头瓦块掉了一地。小日本看了看说:“卫生大大的好。”以后就再不检查他了。没多长时间,光复了。尹小帽从仓库里弄了件军大衣、一双大头鞋,回家了。一起去的个个累得骨瘦如柴,尹小帽却胖了。
成立高级社,尹小帽是真正的雇农,年纪也大了,自然更不干重活了。没事他就和人抬杠(说俏皮话)。有回区上来了个干部开会,动员大家要修水利,说有了谁,就不怕旱,就能稳产高产。干部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说。那干部问他说啥。尹小帽说你说那是扯,谁说有水就能多打粮,那菱角整年泡在水里,这么多年咋还那么大呢?那干部不理他,又接着继续讲:“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所以大家要积肥检粪。”尹小帽又说:“那牛尾巴长在粪门上,这么多年还那么长。”大家一阵哄笑。那干部听说他是老雇农,也拿他没办法。
“文化大革命”中,有回开忆苦思甜会,有的干部想起他,就让他讲讲是怎样和大地主刘三东家斗争的。他笑了笑说:“别!白混人家大豆包吃,有啥好说的。”干部说他没有阶级觉悟,他只笑,不理。
尹小帽活了八十多岁寿归正寝。思其一生,就是一个字:“混”。但他狡黠并不阴损,混世中又透着善良,这真是农民的机智和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