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最亲我（二）

　　从上中学开始，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

　　每逢礼拜天和节假日的时候，奶奶早早地就站在村子外的路口等着我回家了。奶奶一年四季都是穿一条黑色的布棉裤，上身穿黑色的或者是灰色的有大襟夹袄或棉袄。用很长的两根带子缠住裤脚，两个脚是缠过的（中国特色的裹足），后来又放开了，不长也不短，走起路来正像奶奶养的老母鸡。奶奶站在高处等着我，我在几里外就能认出是奶奶了。

　　夏季的礼拜天回了家，家里香气扑鼻，奶奶早早就杀了老母鸡炖好了放在锅里等着我了。隔了年的老母鸡，已经不下蛋了，肉又肥又有咬头，鸡皮金黄金黄的，奶奶再放点土豆，那土豆也快赶上鸡肉香了，再贴点锅巴或者是蒸饼，真是香。奶奶说“冬公鸡，夏草鸡”，夏天的草鸡（母鸡）肉最好吃。

　　奶奶平常有点好吃的是不会自己吃的，总要等我回来一起吃。奶奶总会有好吃的给我留着，除了自己每年都养十几只草鸡和十几只公鸡外，还养兔子，奶奶说：“兔子不多，一月一窝”，兔子繁殖速度特别快。奶奶每年还养两口猪，杀一口隔年的，再捉个猪娃子养上，这样每年都有隔年猪肉吃。

　　奶奶盘腿坐在灶火旮旯，一只手“拍他、拍他”拉着风箱，一只手将麦秸树杈或干牛羊粪送进灶火门，一会儿直起身子爤炒一下锅里的肉。一只小羊羔羔跑进来，卧在奶奶的腿上，奶奶就从锅台上取来馒头，咬一口，嚼碎了用手指喂到羊羔羔的嘴里。羊羔羔吃饱了，奶奶就拍拍它的脑袋，“黑耳朵，去哇。”这只奶奶给取名叫“黑耳朵”的羊羔羔也不离开，挨着奶奶，在灶火旮旯的柴火上就卧下了，看着奶奶。一只大一点的羊羔羔进来了，走到奶奶身边，头摇来摇去，用鼻子闻噚奶奶，奶奶会数落它，“大货苗，能吃草了，不给你吃！”一边说着，一边扶着炕沿站起来，到院子里揪一把绿草，回来往灶火跟前一扔，“大货苗，吃个！”(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奶奶要和面的时候就说，“猫儿子，给奶奶看火的，奶奶和面搭碱。”我便烧火。第一遍搭碱的时候，奶奶就从面上各处揪点揉成小团，让我烧熟了看碱大小。我说，“奶奶，有点小。”奶奶问，“差多少？”我说，“一股股。”奶奶就会拿起刚才烧熟的那一小团面，看一看，闻一闻，吹吹上面的灰，抠一抠烧糊的，一下扔到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吃了。我要吃，奶奶就说，“这是个受气个蛋，你不能吃！”我问奶奶，“那怎么奶奶能吃？”奶奶说，“奶奶岁数大了，不怕受气。”然后奶奶就按我说的，从碱水碗里再倒一股股，揉匀了就直接进锅了。

　　饭熟了，一接锅盖，奶奶总会说，“猫儿子，给奶奶搭的碱大小正好，开花儿变裂儿的！”得到奶奶的夸奖我特别兴奋。以后就由我动手做饭，奶奶也不嫌弃，手洗不干净也不怕，奶奶总会说，“小子儿家的手，干净的。”慢慢的不烧那“受气个蛋”，也能把碱搭的正好。和奶奶在一起，每顿饭都是那么香！和奶奶在一起，做营生真快乐！

　　我上大学期间，放暑假了，买了些苹果和桔子给奶奶带回家。奶奶拿起一个桔子，一口咬下去，连说，“呸，呸，好苦，好苦！”我赶紧告诉奶奶，桔子得剥皮吃，我给奶奶剥了桔子皮，奶奶吃着，说“这回好吃了。”这是奶奶第一次吃桔子。奶奶还说，“猫儿子，等你有出息了，带奶奶看看火车，奶奶没见过火车。”我答应奶奶，等我有时间了，就带奶奶坐坐火车。奶奶高兴地摸着我的头，一会儿又哭了，“奶奶就怕死的时候见不上你！”我答应奶奶，“我放了假就回来，奶奶。”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临河工作。回去看奶奶的机会更少了。95年假期，我和妻子抱着儿子回去看奶奶。奶奶和爷爷都特别高兴。奶奶一次杀了两只老母鸡。奶奶抱住她的重孙子，一会儿亲一口，一会儿亲一口，不住地说，“奶奶还以为至死也见不上我猫儿子了！”奶奶没说完就哭了。一会儿，奶奶又安顿我说，“猫儿子，好媳妇，好小子，奶奶死了也歇心了。就怕奶奶死的时候见不上我猫儿子！”奶奶又哭了。

　　我和妻子要和奶奶一起做饭，奶奶说，“不用你们，猫儿子就给奶奶担水，你那个泡爷爷腿不行。”我按奶奶的吩咐把水缸担的满满的。我还是烧火，奶奶和妻子炖鸡肉。奶奶还让我烧“受气个蛋”，还是问我“碱大小？”我还是说“再倒一股股”。我妻子纳闷，说，“你还知道这些？”

　　饭熟了，奶奶高兴地说，“看我猫儿子搭的碱，正好，开花儿变裂儿的！”妻子也高兴地说，“奶奶做的饭就是香。”我们要走了，妻子给了奶奶50块钱，奶奶不要，妻子给留下了。后来只要说起这事，妻子就伤心，“那时候真是穷啊，要是现在怎么也得给几千块哇，可那时候没有啊！”这顿饭，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顿团圆饭，也是我这一生中最后的一顿好饭。

　　自那以后，我回学校办理了留职停薪手续。我回老家做买卖，把父母亲又搬回了老家，和奶奶住邻村，一里地的路程。我能有机会见到奶奶，给奶奶担一两次水，父母也能招呼奶奶。这算是我这前半生所作的一次对得起良心的事情吧。这期间，奶奶爷爷和父母亲都过的还好。经过三次留职停薪之后，学校的意见，不能再留职停薪了，要么就得辞职，我只能无奈地回到学校教书了，那一年是1998年。

　　1999年年底，我回老家了。先是回到父母身边，我和父母说去看看我奶奶，父亲说奶奶早就去世了。我暴怒了！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说，“告诉你也没用，就是多花点路费。”母亲补充说，“你奶奶病的时候，你爹天天给送饭，死了以后村里的人和一起打发的。”我沉默。自那以后，我对父亲有了意见。

　　一想起奶奶的死，我就捶胸，我就不得心安，我想这一生我都再也不会心安了——奶奶的话竟真的应验了，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再见到她最亲最爱的孙子一眼，我答应奶奶的事情竟然没有办到，不但没有带奶奶坐上火车，在奶奶病重的时候也没有伺候奶奶，在奶奶去世后也没有奔丧守孝和安葬奶奶！奶奶亲我有什么用呢？我又拿什么回报奶奶呢？怎么回报奶奶呢？古人尚且明白父母在不远游，而我却丢下奶奶跑到千里之外工作。等我自以为有条件的时候，奶奶早就死了！奶奶已经死了，我有钱又有什么用呢！

　　我在世俗的追求过程中，一步一步走近成功，考上大学，有了铁饭碗，工资和福利越来越好，住进城市，住上高楼，坐上汽车，可离奶奶却越来越远了。把奶奶丢下，丢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奶奶每天的吃水是怎么解决的？奶奶的粮食是怎么打回家的？奶奶有病是怎么看的？奶奶还是穿那一身黑布衣服吗？奶奶冬天的柴火是怎么弄回家的？奶奶是怎么送屎尿的？奶奶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儿？

　　2013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