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憾 盖生

　　我家一下放时，因为没有房子，就住在大姑家的南屋。那是三间西厢房的一间，大姑住北屋，两家合用一个厨房。

　　我是在大姑屋长大的。除吃饭外，我基本都在她那里。因为表哥表姐都在外地工作、读书，五爷，大姑的公公还在，睡在对面的小炕，虽然五爷已七十多岁，大姑也五十多岁，但毕竟不太方便，况且，我家也只有一铺炕，所以，我和大哥就长期住在大姑的屋里。

　　大姑很年轻就守了寡，是活寡。因为姑父解放前曾当过“国军”上士司务长，就这一点“历史问题”，解放时也吓得跑到南方去了。

　　大姑高高的个子，背有些驼，大大的眼睛非常有神。虽然没有上过学堂，但在渊博家学的熏陶下，也算得上识文断字，知书达理，而且又能言善讲，在婆婆家亲疏几房百十号人中算得上到得了的明白人，也就是当地人所谓的“光棍”、“鹰耀”。

　　说来大姑也是个不幸的人。年轻时，因家世显赫，自己又才貌双全，所以有些心高气傲。可却由爷爷做主，嫁给了土财主的儿子，一个大字不识的姑父。至今我仍不能理解，一个书香门弟的士绅之家，怎么会和一个土财主联姻呢？这可能是农家出身的爷爷对土地的一种信任和眷恋吧？(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所以，大姑虽然在生活上对五爷照顾得入微，甚至只有他们翁媳两个吃饭，也总要给五爷做点好吃的。但她在心里，却一直看不起这个土财主，这我感觉得出来。直到盖姓因历史问题在当地已顶风臭四十里，可一和外人交谈，大姑总是昂着头，不无骄傲地自我介绍：“我是盖家姑娘”，眼神中透出曾经高贵过的神采。

　　姑父的出逃，大表姐、二表姐相继夭亡，一次又一次急风暴雨般的政治运动和为贫困生活过度奔波，使大姑高傲的背渐渐驼了。但每当说起盖家往事，大姑还都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哪怕是在批判会上。

　　大姑又是脆弱、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她十分怕事。每当我或哥哥和别人家孩子打架了，尤其是队里干部家的孩子，她总是吓得要死。而且当即登门赔礼道歉，事后又唉声叹气，担心又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爸爸身上。她总怪我们不懂事，给大人惹祸，又怪我爸爸惯孩子。在这一点上，爸爸是够男子汉的。他自己在政治上受压，却从不怕事，尤其不能容忍孩子被人欺负。

　　大姑是极善良的。既有佛家的慈悲，又有孔孟的仁爱。挨饿时，如果来要饭的，哪怕家里只有一点粮，也要分给人家一些，还常以此教导我要有同情心。挨饿，在那个年代，是每年都必然经历的事。有一次，五爷好容易才在他的女儿家借了几斤高梁米，大姑煮了点粥，先给五爷用大碗盛上，看见我在那玩，就也给我盛一碗。不懂事的妹妹更是赖在大姑怀里直吵吃她的那碗，结果，这一顿大姑一点都没吃。

　　我在大姑屋里，冬天常因晚上屋子冷有尿也不愿起来，大姑就起来把尿盆给我端到被窝。一到这时，对面小炕上的五爷就骂我一身焦（娇）毛。

　　我上学后，虽然那时没人重视学习，但每当我考试取得好成绩，大姑总是十分高兴，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并用我太爷（曾祖父）、爷爷、伯父以及爸爸曾有过的辉煌来教导我，其实，这在当时完全可以被看作“反动”。

　　后来，我家自己盖了房子，我也长大了，就不常去大姑家。几年后，五爷去世了，大姑因脑溢血而瘫在炕上。表嫂是个知青，当时曾出于一种天真的幻想而和表哥回乡结婚。但知青开始陆续返城，大姑家的成份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再加上她已结婚，使表嫂返城无望。这一切，使她变得十分苛刻甚至变态。结果，大姑成为她仇视、发泄、虐待的唯一对象。刚强而自尊的大姑变得可怜兮兮，小心翼翼，十分卑贱，甚至放弃了一辈子吃素的习惯。我虽然十分气愤，除了抽空去看看她，帮她做点事之外，还能干什么呢？直到表姐把大姑接走，她才算享点福。可我从此再也没见到大姑。在我上大学的前两年，在一片“红色”浪潮中时刻对盖家后代寄予厚望，还没来得及看到她弟弟（我爸爸）平反，几个侄子、侄女都相继考上大学，刚强、自尊、无私和象圣母一样的慈祥大姑，带着她永远的遗憾，郁郁地离开了人世，愿大姑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