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湿桂花
门前的桂子,金色的小花朵,恣意盛放,满院都是浓郁的桂香。一阵秋风吹过,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金丝绒,软软的。桂香落进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田野。桂香飘进林间,漫山的板栗,叮咛有声。
中秋节的前几天,母亲就开始忙碌于厨房。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苗,一直跳跃着。母亲熟稔地炒完了花生瓜子,接着煮粽子,粽子里包着板栗和腊肉,醇香的腊肉味和板栗的清香,夹杂在黏黏的糯米气息,历久弥香,让人垂涎三尺,叹为观止。
忙完了厨房,母亲又忙着上街买鱼肉和月饼,遇到年成好的日子,母亲还会偷着用积攥下的余钱,为我们买一些时令的水果。那个年代,水果极其的珍贵,新鲜的水果在我们小孩的心里,远比地里的红薯更具有诱惑力。
当村庄里最后的一缕炊烟,袅绕地飘散在夜色中。如水的圆月从地平线冉冉地升起。母亲招呼着父亲端出家里的小圆桌,放置院子的中央。平时只有招待客人的花生啊,瓜子啊,桂花糕,粽子,一个个粉墨登场。母亲将洗净的葡萄、苹果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盘子中,小心翼翼地端上桌。那个玻璃水果盘据说是祖父传下来的,白如脂,绿的,紫色的水果摆放在里面,煞是好看。玻璃水果盘,一年唯独在节日中,母亲才舍得拿出来显摆。
月亮挂在树梢上,月色如水,一泻千里。清浅的月辉,穿过院子里的桂子,斑驳地投射在地上。院子里的鹅卵石,闪烁着淡淡的圆润之光。母亲带着我们,点燃香火,虔诚地对着月亮祷祝。圆圆的月亮,洒落下一地银色的光芒。我们的心里像是水洗一般的干净,充满无限的膜拜,心仿佛又是一口宁静的深井,汲出信,望,爱无数。夜风摇曳了桂子,暗香缭绕。墙角深处,秋虫温婉地鸣啭。藤蔓,逶迤矮墙上,绽放着时光的深绿。沁凉的月色,楔合着某些潮湿与苍茫,晚风携着幽远的岁月,仿若一枚如歌的行板,渡着我们走进了无尽的欢喜之中。
祭拜完毕,我们的肚子早已饥肠辘辘。一个个如同饿虎下山,扑向小圆桌。一手水果,一手月饼,缠着母亲讲故事。“嫦娥奔月”,“吴刚伐桂”……一个个神话故事至母亲温软的浙腔飘出,说不尽的缱绻与凄美。空气中散淡着桂子馥郁的香气,我们恍惚了,分不清香气是院子里的桂树散发,还是月宫吴刚砍伐桂子,不小心掉落了一地的桂香。月亮更圆了,盈盈之处,薄凉薄凉的。浅蓝色的夜,悄悄地溢进屋里,月色如白练,由窗折射而入,秋的浅意斟得宁静的夜晚满满的。
母亲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催促着我们去睡觉,翌日早起赶集。我们意犹未尽,一边不甘情愿地脱衣上床,一边畅想着集会上的热闹。
童年的中秋节总是与桂子缠绕在一起。
读书时期,为了省回家的路费钱,我们几个女孩子孤独地留在学校守着中秋节。一轮明月,寂寥地挂在天空,薄如蝉翼的云纱,在空中飘来飘去,慢慢地积淀成厚厚的一片云絮。我们的乡愁如同云絮,渐渐地浓得化不开了。于是,我们几个女孩子走出校园,游荡于小城的青砖黛瓦。寂静的小城,唯有我们几个女孩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咯吱”地回荡在四周。古老的小城,信江河水汩汩地流淌,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月亮倒映在河中,河水泛起波光粼粼,一如繁星的夜空。一叶渔舟,在水中央,寂寞地荡着。沿着辛弃疾的足迹,小城苍茫的光阴在我们的指间捻过。落寞,不可遏制地包裹住了我们,乡愁,泛滥成灾。一条条窄窄的小街,一个个幽深的巷子,桂子的香气若有若无,潜藏在每一寸砖瓦中,蔓延在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分子里。未来,希望,乡愁,孤独,千转百回,一切都似乎遥不可及,一切又似乎握在手中。所有的情愫糅合在一起,一并引发了我们内心渴望释放的能量。我们在小城奔跑着,肆无忌惮地大声叫喊着。我们的叫声打破了小城的安宁,一个女子推开临街的窗户,朝着我们呵斥:叫什么叫?声音与身段一般的袅娜。我们偷着抿嘴乐,月光倾城扑向我们,铺天盖地地笼罩了小城。
结婚后,与外子离开了老家,来到了另外一座陌生的城市打拼。
我们蜗居在高高的四楼,每年的中秋节,城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街上都忙着卖月饼买月饼。小时候,我渴望着过节,现在最怕的就是节日。一家三口,待在没有亲情的小城,总有一种被人们抛弃的感觉。外子买鱼买肉,忙乎着。晚上,一桌子的佳肴,没动什么。我们草草地结束这个传统的节日。全家人坐在阳台上赏月。城里的月光,如柠檬,淡黄的,有着洪荒的味道。倒是月亮勾起的乡愁,惆怅不已。我静静地伫立在月下,没有桂香的中秋,究竟还是少了点什么。就连月饼的味道都不如从前的美味。搁放在冰箱里的月饼,只是象征性地咬着一小口,隔天,清理冰箱,“啪”地扔进垃圾桶。那一声,敲碎了梦里的桂香。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不由得吟在唇角。相思落谁家?
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