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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毛菜

发布时间:2024-07-09 23:24:02

  文/丛敏

  天,灰低灰低的。灰低的天空下,是灰灰的云层,灰灰的云层中,夹裹着泛着蓝灰灰的气团儿。这些气团儿,与那些云层一起翻涌地压了来……下了!先是小的雪,后而中雪呢。柳絮般,碎棉花屑般,砂糖粒子似的雪花呼啦啦地网缠着,绞裹着大地。赶紧的,穿上胶皮棉鞋,还要在带着红花绿花儿的棉袄外再穿上爸爸或爷爷那或黑,或灰,或土黄的大短棉袄,挎上今秋才编成的,抹了油的田埂黄的小筐,筐内包铺上一层刷了晾,晾了刷的白闪闪地笑着的白塑料薄漠。但别忘记了带上一把也有田埂黄的,把儿雪亮的短刀,和那把从学会了赶海就属于自己的蛎钩子,外加一个一定是铁的罐子,咬在有说有笑的大娘,婶子,嫂子们的屁股后,一溜烟地来到了海里头。

  经验的,下雪的天气里,北风不会刮。不刮北风的冬日里,不会有大潮。只有大北风呼呼地刮,小北风嗖嗖地刮的天气里,才有大潮,才能赶到海参,海螺,扇贝……这样飘着雪花的天气里,却是刮牛毛菜的好时机。

  只在入冬才生长,又在寒冬里消失了踪迹的牛毛菜,是专捡那些圆的,方的,三角,菱形的矮礁石上安家。就是说,潮一退才能露出脸儿和脑袋的礁石上,才是它们栖息的乐园,安营扎寨处。叫它牛毛菜,不仅是因为它的颜色是牛毛样的黑红和黑紫,更是因为它细如牛毛般,软滑如牛毛般,长短也如牛毛般,密集也如牛毛般地网铺在礁石上。刮它的时候,须得连它粘伏在礁石上的一层黑红紫红的连接着牛毛菜的毛和礁石的苔藓样的牛毛菜蒂一起刮下来,不然刮下的牛毛菜就不成形状,也不很好吃,而这苔藓样的牛毛菜蒂却是那么地坚硬坚滑地连成片,结成网,如真牛皮的坚硬坚挺,整状光滑。

  只有在中小雪的天气里,才是刮牛毛菜的佳期。雪花铺盖下,长满了牛毛菜的礁石,不那么哧溜溜地滑了。走在上面不会一个趔趄,一个仰叉,一个扑通地滑摔倒。还有就着雪花片子,雪花粒子刮那结结实实伏贴在礁石上的牛毛菜,硬生生,沙楞楞,一刮一片。此刻,刮下的牛毛菜朵分外地大和鲜艳。

  最惬意的不是一片片地刮下了这牛毛菜,和把牛毛菜放进那铺了塑料薄漠的筐里,看不能随着筐的缝隙溜走出去的牛毛菜,一叠叠地加多增高。而是喜滋滋地陶醉在那在雪花的撩拨下,由蓝而绿的海,在微浪中一抖一晃地显摆自己那些些如戴配了银的,翡翠的饰物似地由雪花汇集了的冰点子,冰片子的悠悠里……陶醉在绿盈盈的海,黑黑的礁石,紫莹莹的牛毛菜,白飘飘的雪花,灰低低的天空的迷离与清新里……陶醉在说说笑笑,紧挥着明晃晃的尖刀,红扑扑的脸和手拼命地刮牛毛菜的人们勾画的画图里……陶醉在大海,雪花,礁石,牛毛菜,氤氲着的舔淡舔静与明朗开阔里……

  牛毛菜刮到半筐,上半个筐多了的时候,带我们的邻家嫂子和婶子,大娘就会很庄严地说:“赶紧打蛎子去,没了蛎子,你妈怎么给你熬牛毛菜汤喝。”一听这话,我们是绞海水玩的,赶紧抽出还在海里起劲地打着旋儿的蛎钩子,刮牛毛菜的赶紧收拾了手中的刮刀,从筐底下翻掏出蛎钩子,铁罐子,立马奔到一个个看上去蛎子叠生最多的礁石边,噼里啪啦地就敲打起来。瞬间,一个个礁石上的蛎子就被扫荡下来,我们的铁罐子也装满了蛎子肉。这个时候,潮也涨上了,雪要么是停住了,要么是更大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赶紧地跟着大人们飞快地奔向沙岸。只等着雪住了后北风大起的下一个大潮里赶海参,海螺,拣那冻僵在深海沙堆里的螃蟹,那被冻囚在深海沙堆里的螃蟹的鲜,才真是叫鲜,吃起来才过瘾呢。若是雪非常大了,下次别说不能来刮牛毛菜,是海也没得赶了。大雪的天里,礁石完全被雪盖住,掀开那覆盖的厚雪来刮牛毛菜真是费事情,很久才能收拾停当一方礁石,来不及刮多少,已涨潮了,出力而不讨好呢。还有呢,大雪会挡迷了眼睛,滑倒是必然的。所以,能不分外地感谢今天这个小雪和中雪飘飘的天气吗,它让我们能喝上入冬的第一顿牛毛菜汤了。

  牛毛菜赶回来了,妈妈赶紧把那些最紫最红的牛毛菜拣出来,和着有红有白,新杀的猪的五花肉的薄片,还有让打渔的船儿新捎买回来的绿豆细粉丝,以及我才打回来的黑青着边,白肚皮的蛎子一起地下锅。同时焖上也是新近从岛外农家的稻田里选买回的白米饭。转眼的,随着香喷喷白米饭的熟好,牛毛菜汤也出锅了。至今我也没搞明白,那紫红的牛毛菜,为什么一下锅后就成了黑绿绿的,而那绿豆粉丝却是青白白的,这愈发地让那海蛎子更亮白,五花肉更鲜白鲜红。而那牛毛菜的汤更是白生生地泛着鲜美的香。喝上一口,唉,鲜得你真以为喝得是神仙的鲜汤呢。满口满身心地透着鲜和香,暖和美。

  “你不要喝了,这粉条是山东家的脏老婆子做的呢,她在做的时候,大鼻涕一哧溜一哧溜的,一滴滴地滴到了粉条里了。”牛毛菜汤熬出来的时候,妈妈又在说这句笑话逗我了。今年我才不听这一套呢,端起满满地一碗牛毛菜汤哧啦哧溜地喝。

  不知妈妈按着什么心,当我问她绿豆粉条怎么这么地硬生好吃,她却这么说,害得我每年都不敢喝这牛毛菜汤,非等爸爸说上几遍:没那么回事情,妈妈逗你呢。才敢喝。

  挑一筷子青白粉丝,墨绿的牛毛菜,夹一块白生白红的五花肉片,扒拉一口白亮香甜的米饭,很劲儿地嚼咽,没等下了肚子,就赶紧喝那白亮白亮的牛毛菜汤。喝得吃得一头地大汗,喝得吃得肚子都鼓涨起来,喝得吃得不停地打着响响的饱嗝,还是想喝,想吃。妈妈说这叫肚子饱,眼睛不饱,当心吃喝坏了脾胃,就打开我伸去盛牛毛菜汤的手。害得我只得放下碗筷。碗筷子虽放下了,我还是依依不舍地望着盛牛毛菜汤的青花瓷盆,想,下一顿喝就没这么地鲜香了,就痛恨自己为什么就没长个大肚弥勒的大肚皮,真是可惜了。

  喝了牛毛菜汤后的妈妈更是忙,她要给那些没去刮牛毛菜的邻居送去牛毛菜,要她们赶紧下锅尝鲜,要把剩下的牛毛菜,拣干净,晾了晒了。说是等春节熬冻和来年的春天浆衣服被褥用。牛毛菜冻是故乡春节必备的一道年菜。用晒干了的牛毛菜熬出的冻,鲜亮,滑润,细腻,很是爽口。春节里,吃的,玩的,实在是多之又多,哪里顾及到这不起眼,却又是必备的牛毛菜冻呢。只是开春用牛毛菜糨浆洗衣服被褥更有印象。

  阳春三月一到,妈妈们就把晒干得关公的紫脸般黑红的牛毛菜泡水,待到泡得和鲜时候的牛毛菜三个两个地大与长,就把其放到大锅里和适量的井水一起绞熬,待到那专从岛子西头最甜的小井里挑来的沁凉沁甜的井水和紫黑的牛毛菜都被熬成了晶莹晶亮的清白色的糨糊,再盛到蓝的,红的,黄的脸盆里,送到院子里凉着。一待其凉得伸进手去使劲地绞悠也不会有热的感觉的时候,就把那些铺的盖的穿的,较为值钱,不值钱的,统统地和这牛毛菜糨一起揉搓,搓揉湿了,透了,就“噼啪”“噼啪”地抻平,抖晒。用牛毛菜糨浆洗衣服被褥,分外地笔挺,滑腻,细柔,还弥漫着一丝一缕的甘草的香,穿在,盖在身上,别有一番情致在身心中荡漾,仿佛日子也跟着清爽清透清亮亮的。

  这个时候,我最喜欢做的是穿上用牛毛菜糨浆洗过的红的,绿的衫子,让春阳直照着脊背,追逐着那如钻石般,琉璃般一耀一闪着的扬树翠绿的新叶,或坐在沁绿的草地上看洁白的海鸥在那绿蓝的海上飞上掠下……美醉得发酥发软,甚至流着口水……

  没想到,一个微尘般的自然性灵,竟和人类的吃,穿,玩缔结了这么深厚的激情和诗意,这叫我怎不越来越爱上和怀念刮牛毛菜和与牛毛菜相连的种种呢?

  也许,你会说我琐碎,总是想这些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可是,真的奇怪,我总是从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中听到看到最悠扬的音律,最瑰丽的繁华与锦绣。大概是我这个人太琐碎,俗缘太浓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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