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位置:首页 > 散文 > 写人散文

文忠先生

发布时间:2024-08-31 11:41:13

  文忠先生是我的远房伯父,究竟生于民国哪一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的父亲读书的时候,文忠先生就是他的私塾教师

  民国时期,文忠先生是我们家乡一带颇有名气的乡贤。据我父亲说,他是民国时期《黄氏宗谱》的编纂者之一,有文才、善辨议,其文章有桐城遗风。当时,他是我们那个湾里唯一的文化人。黄氏家族大小争议,皆由他从中斡旋,附近一带民间争讼,都请他起草状呈。有时,争讼双方均找他写状子,他就干脆从中调解,竟公平地处理了几件案子,乡里乡亲为之尊敬。文忠先生教私塾时,深爱《左传》和《东莱博议》两本书,尤其是对《东莱博议》研究颇深。我父亲那一批学生,受他的影响,都写得一手好文章,以后都成为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文职干部。

  解放那年,要划分阶级,由于我们湾里太穷,竟找不出一个富农。区里来人说,那不行,找也要找一个,找来找去,找到了文忠先生的头上。因为他家除了有两间茅房外,还有两间瓦房。乡亲们说,文忠先生那两间瓦房是我们出钱做给他教私塾的,全是为了湾里出几个读书人。上面来人说,这就叫剥削,这样的人不划为富农划谁?就这样,他就戴着富农的帽子走过了他的后半生。

  文忠先生的后半生是在凄风苦中度过的。我小时候看见他时,他已经是头发灰白,两眼近视,背驼得很厉害。他的家与我家相邻,我常常看到他在一盏油灯下看书,他戴着老花眼镜,跟书贴得很近,偶一看,还以为在桌上找什么似的。我读小学时,文化大革命闹得正红火,大队革委会安排他白天写毛主席语录,晚上开批判会时陪斗。我记得他总是弯着腰,一手提着一个石灰桶,一手拉着一个木梯,在一家一户的门口写着块块语录牌。我散学的时候,总喜欢找到他写语录的地方,看他写字。他那时手已有些颤抖,但一手柳体字仍不失刚劲之气。有一次,他写完一块语录牌,用手指着叫我读给他听一听。我连忙很熟练地读起来:“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读完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久,他才弯下腰来问:“伯伯是坏人吗?”我望着他,嚅嚅地说:“别人都说你是……坏人”。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对我说:“长大了,你就晓得什么叫反动的东西”。说完,他扛着梯子,提着石灰桶,颤颤摇摇地走了。

  由于文忠先生是个“黑五类”,家中的日子过得十分凄惨。我读初中时,他的妻子已得病死去。留下三个儿女,一个儿子得痴呆症,一个女儿是个哑巴,只有一个小女儿能够帮他做点家务。那时候论工分的多少分口粮,他在生产队里像其它劳动力一样干重活,而工分要比其它人少,这样一来,他家每月的口粮少得十分可怜。一家四口人,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常常向邻家借米、借盐。有一次,他的小女儿病倒在床上,没有钱去买药,我母亲叫我给他送五元钱去。我见他坐在桌边默默地流着眼泪,桌子上有两块布料,一叠人民币。还有一个安徽佬坐在他的对面。我把钱送到他手中,他把钱又还给我,声音颤颤地说:“告诉你娘。伯伯有钱了,伯伯给你哑姐说了人家”。哑姐是他的大女儿,从小就不能说话,但天性善良。我小时候,母亲出外干活,总是叫哑姐来照看我。我五岁的时候,不小心将一粒橡子塞进了鼻孔里,呼吸困难,急得直哭,面孔都变白了。当时哑姐看到了,连忙将我背到田畈里,指手划脚地告诉我母亲。幸亏母亲和哑姐两人及时赶到医院,我才避免了一次大祸。听说哑姐要走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我连忙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含泪给哑姐送了一件她穿的旧衣服。母亲从文忠先生家回来,眼睛都哭红了,母亲告诉我,哑姐是卖到安徽寿县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自从文忠先生的哑女儿卖走后,我见他衰老得很厉害。深更半夜总是听到他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眼睛也昏花了许多,再也见不到他在窗口看书的身影。我当时已随父亲一起读高中去了,只是到星期天才回家来,他见我回来,总是拄着一根棍子慢慢地走到我家来坐一会,跟我谈些古文方面的话题。兴致来了,还要我念一篇《左传》的文章给他听。有一次我念完《郑庄公共叔段》,他竟激动地站起来,声音低沉地读起《东莱博议》的反驳文章:“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钓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为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井,天下宁有是耶……”读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眼睛放亮,我想,他一定是沉浸在富于哲理的辞章里,而忘记此时此刻的烦恼,他空怀满腹文章,而沦为一介草民,其命运何其悲也。

  高中毕业以后,我到县汽配厂参加工作去了。在厂里我考取电大,回家时,文忠先生高兴地来到我家,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发黄的《康熙字典》,对我说:“这是那次抄家时我藏起来的,你就拿去用吧,湾里没有多少读书人,你要好好读书,为咱黄家争口气啊!”我接过书,默默点了点头。此后,我发奋自学,这套《康熙字典》给我帮了不少忙。等到我电大毕业时我将毕业证带到他家中,他已病倒在床,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他接过我的毕业证双手在上面反复抚摸,口里喃喃地说:“好,好,咱湾里总算又有了读书人……”过了好久,他从床上爬起来,招手对我说:“快来,扶我起来!”我扶起他,随着他走到房角边,只见他弯腰掀起一个红薯洞的木盖子,对我说:“你到洞里把那个包袱提上来”。我下洞去找到了一个已经有些发霉的大包袱,提到他的手上。他连忙拍去上面的尘土,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他一把拉过我的手,对我说:“这是我冒着性命留下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担心我死后没有托付的人,现在好了,把他给你,我也就放心了”。说完,他打开包袱,我一看,原来是两套《黄氏宗谱》,一套是宋朝时黄庭坚督修的,另一套是民国时他参与编修的。文忠先生用手摸着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我快不行了,你要好好干,将来有出息了,要为我讨一个公平。”我提着包袱走出他家门外老远,他还一直站在门口。

  我离开家后,在县医院为他买了两瓶鱼肝油,另外买了些补药,我打算过些时候放假回去再送给他。但是,我母亲不久就带信告诉我,说文忠先生在我走后第二天到湾前的小桥望一了天的哑女,一直望到天黑看不见,掉在桥下摔死了。我的心一紧,我给他买的药还未送给他呢,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走了!

  文忠先生离我而去已十几年了。十几年来,我每每想起他,总会产生一种揪心的伤痛,然而,这种伤痛向谁诉说呢?

散文相关阅读

散文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