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孤独
有一天,我从公车的窗户望出去,一辆敞篷的货车上有一棵裸体的树。黄褐的树根上粘连着少许土壤。这棵树刚动完一场全身大手术,她的根须只保留了半米左右,像一部流浪汉脏兮兮的短胡子,树枝被删修了大部,许是为方便运输的缘故。这简直称不上一棵完整意义上的树,更像是一具木质的尸体。只不知她体内是否还有所谓生命的活力。
这棵树也许来自深山,她也许应该庆幸被选中移植而非砍伐,她也许目睹过同伴们倒在一具具飞转的黑齿下,像是宿命。她们健美的树干躺得横七竖八,散发芬芳的每个树种独有的体味,一天天散失水分,最终她们被抬上运木车,经过几道工序,成了立柜,成了床、地板……见证另一个物种——人的一幕幕哑剧。
许多这般裸露的树一夜之间在城市崛起,她们被塞在一个个方形的小坑里,太拥挤,再也没有雨水的浸润,也许只有拼命扎根,才能汲取稀少生命之水。她们沿着城市的道路,排列得极其规整,像一排排稚气的童子军,还不了解战争就上了战场。
这棵树在春寒料峭中呆呆站立着,树干光秃秃的,仿佛还在安眠,还在做梦,那是一个关于深山的梦。每年冬天,她脱掉树叶,进入梦乡,这个梦甜蜜得很,有回忆也有憧憬,她梦到自己在春天里抽芽,虫儿孵化,南归的鸟儿们叽叽喳喳,成双结对,筑起爱巢。田鼠在她根下挖洞,一个冬天还没吃完的块茎在洞里生了芽儿。她梦到自己在夏天枝叶葳蕤,啄木鸟多多多的给她按摩。她是慷慨的,不在乎一群虫吃了叶子,不在乎哪只鸟搭了个巢。
她梦到自己在秋天结出了浆果,甜蜜多汁,鸟儿们急匆匆飞来品尝,会爬树的动物梦慕名而来,帮忙把她的后代散布得更远。
她静静聆听,在她的梦里,能够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枯荣,感受到大地的醇厚,阳光的温暖,雨露的芬芳……
可是,多么恶毒的强迫,她被迫离开家园,被大刀阔斧地肢解,流了那么多的汁液,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遗留下满地淡绿色的血液。
春天总归要来,城市的春天也是春天,这棵树也许会在春风的催促下再度发芽长叶,慢慢修复满身的伤疤,也许她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再苏醒,以死亡决绝的抗议人对她的摆布。死亡总是肃穆的。
我从她的身边走过,这棵树是那么的孤独和忧伤。在这个挤逼喧嚣的小城里,天空总是阴仄仄不明朗,鸟儿们嫌恶地绕它而过。再也不需要为生命作出巨大的投入,这里实在没有适合它们扎根的土壤。
掠夺者总是无耻暴戾,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辩解。像欧洲人对美洲土著居民,所谓“文明”的口号喊得再响亮,也改变不了侵略的性质。
春天终于到来,在一个温暖和煦的傍晚,樱花树胭脂红的花蕾默默积聚着开放的力量,空气微醺、醉人。花蕾们像哺乳期的女人,乳房饱胀到不行,终于在翌日的阳光下集体绽放。樱花已习惯了做人类的禁脔,开花便是放荡的邀宠。
我走过那棵树,她还没有发芽,像一具干瘪的木乃伊,然后是夏天、秋天、冬天,她仍然拒绝苏醒,一部分树干已经开始霉烂。
再后来,她被挖出来,也许做了柴,也许任由她静静腐朽,枝干上长出一串木耳或小蘑菇,散发生命最后的气息。
我以稚拙的文字记录下这棵树的一生。她的生命在她撒散在深山里的无数种子上得以继续,无论多艰辛的环境,生命的力量总令人叹为观止。她的梦定格在了她对深山的记忆,那是一个永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