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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岁月

发布时间:2023-11-04 17:08:53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刚满十五岁的我因家里无法支付学费而被迫辍学回家务农。

  从此,我与学校永别。

  冬月,生产队安排,一家出一个劳动力外出修铁路,父母决定让我去。

  临近腊月一天上午,父亲将我引到隔壁,把我交给才松哥,父亲说,我给你准备了一把挖锄一把铁锹一辆手推车,把你交给才松哥,做事做人你都跟他。说完,父亲就走了。

  第二天,我跟着才松哥跟着生产队百十号人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踏上民工队伍的征程。

  那天,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到达驻地打好地铺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才松哥叫醒我,来不及洗漱的我被才松哥拖起来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带上工具推着手推车上了工地,干了好一阵子活,天才渐渐亮起来。

  挖土、上车、推车,机械般地劳作,做民工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因为第一次离家外出,因为第一次和那么多成人在一起,因为第一次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所以一切都很新奇,所以第一天工地劳作的疲惫全然不觉。

  第二天早上,依旧是才松哥把我叫醒,可醒来后爬不起身来,浑身上下疼痛无比,腿子疼、腰疼、脚板疼、手疼、胳膊疼,两手满是血泡,有的泡破了挂着一层皮,有的泡还在,以挨着就更疼。催工的号子一阵紧一阵,不管你是谁是什么情况都必须按时上工地,上工地后你必须干活,干活的时候不管你是什么情况都一视同仁。手推车要多装快跑,上午多少车下午多少车任务很明确,完不成不仅扣工分,还要挨批斗。队里规定一家一个劳动力上工地,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年少体弱那是你的事,别人才不管你呢。好在有才松哥,时时处处关护着我,虽然有才松哥关护,但毕竟很有限,任务定量是死的,既和工分挂钩,还与吃饭挂钩,你干活干得少,就扣你的饭量。所以,只要一上工地,就只有拚命地干活,不干活,除了挣不到工分,连饭都没得吃。工地上如有病号,病得上不了工地干不了活,就只有一条路:卷起铺盖回家—民工工地不管病号的饭,生了病上不了工地干不了活又不愿回家,就只有挨饿。

  最初当民工的一个月,我是怎样拖熬过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也不去想它。每次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不管有多苦,总比饿肚子强。

  当民工要有力气,手推车或板车装上满了一车土,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斤,一天十几个小时马不停蹄地跑,没有力气是不行的。可偏偏我缺的就是力气。由于我年纪小,加上幼年多病,少年遇上饥荒,身体发育不好,人瘦得不行,胳膊、腿子细长细长的,根本没有力气。起初,大家照顾我,让我挖土上车。时间长了,人家也照顾不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拖土。先学手推车,两手握紧车把,靠腿力平衡支撑止晃,推力平衡不够,一起步车就倒了,倒的次数多了,就影响了进度,队里领导不耐烦了。为了学会推手推车,我就在别人睡了的时候,悄悄起床偷偷地练,一年练了几个晚上,总算掌握了推手推车的基本要领。后来,又跟着大人拖板车,板车装的土比手推车要多,至少要两个人才拖得动,我年幼力气小,别人都不愿带我,就只有才松哥带着我。才松哥带了我一个多月,我也就慢慢适应了。

  修铁路当民工,一干就是一年,在那一年里,除了特别大的天不能上工地,我们天天都在工地上干活,天天都是天不亮上工天黑了才收工。刚开始的时候,大人们还说一些笑话浑话,过了几天,工地上和工棚里连说话的人都少了,人们太累了,一天到晚连轴转,累得连话都懒得讲。多少年以后,我常常回忆第一次当民工的感受就是:觉没有睡好过,饭没有吃好过。

  从1969年到1977年,我当了八年民工。辗转长江南北,参加过修铁路、建工厂、挖人工河、开蓄水渠。几乎是每年春节刚过就离家上工地,临近腊月三十才风尘仆仆回家。在工地干的是体力活,吃的是力气饭,睡得是工棚。夏天,酷暑难熬,蚊虫又多,一个工棚里挤满百十号人,臭烘烘夜里根本睡不成觉,但不睡好觉第二天在工地干活又没劲。没办法,只好到工棚外面露宿,一夜下来,浑身上下被蚊虫咬得稀巴烂,加上露气侵蚀,感觉特别难受,但毕竟外面比工棚里稍微凉快些。由于经常受到蚊虫的叮咬,皮肤对蚊虫产生了抗性,以致后来无论什么蚊虫叮咬,我的皮肤既不痒不疼又不感染。冬天,工棚外北风呼啸,风吹得棚毡哗哗直响,到夜静人寂时,那响声变成了凄厉的嚣叫,搅得人心颤颤抖抖的。棚外刮大风,棚内起小风,因为搭工棚用的是草席油毡之类的东西,加上民工睡的地铺下面垫的是稻草,所以棚内绝对不能生火,整个工棚十分冰冷,冷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每逢天气特别冷得时候,我们就把两个人的被子合在一起睡,用身子相互取暖,这样才熬个冬天。

  那时当民工,连机器都不如。机器出了加油,还定期保养。当民工一没有工钱,二没有节假休息日,除了基本保证一日三顿饭,其他的待遇都没有。吃饭以生产队或生产大队为一伙食单位,粮食限量,食油限量,每顿限量的米和食油放在一起做成大锅饭,吃饱吃不饱靠自己的本事。开始我当民工的时候,没有经验,盛第一碗饭的时候盛得满满的,等我吃完去盛第二碗饭的时候,饭笼里早已空了,后来,才松哥告诉我一个诀窍:第一碗饭少盛点,快点吃,为盛第二碗腾出时间,第二碗饭就慢慢地多盛一点,再慢慢吃就不怕了。我按照才松哥教我的办法,以后果然就顿顿吃饱了饭。虽然基本吃饱了饭,但由于油水太少,体力活又重,往往上顿管不了下顿,人整天处于饥饿之中。一年中偶尔有一两次改善伙食,人们盯着荤菜,眼睛都发直。

  二

  八年民工,几多艰苦,几多辛酸,几多感慨。

  因为当民工,使我体会到生命的资本,人生的无奈,生活的艰辛。生命其实很简单,很直接,很自然。民工以简单体力劳力量度生命;工人以机械的制作行走着生命的步伐;农民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耕作收获着生命的每一滴汗水;母亲以伟大的乳汁延续着生命的永恒;情人以灼热的情书尽展生命的精华……民工也好,工人也好,情人也罢,无非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生活、在奋斗、在挣扎、在延续生命。

  有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活在过去,沉湎和享受回忆;一种人活在现在,憧憬和期待未来。

  活在过去的人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也不快乐。他的快乐,是从回忆中得到的快乐,因为过去实实在在、确确实实发生在他的生活中、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因而他回忆,在回忆中在记忆中找到了快乐,因为找到了快乐而快乐,因为找到了快乐而人们不理解他,甚至嘲讽他。也许,别人永远不会理解,因为别人没有他那样的经历,当然也没有他那样的记忆。活在过去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沉湎于过去而不能自拔,活在过去的人也并不一定就不能回到现在不能活在现在,更不一定就因为活在过去而消沉而颓废而消极面对人生。

  活在现在的也许非常积极,乐知天命,对未来充满憧憬与期待。他也许快乐,也许不快乐。他快乐,是因为他现实实惠知足,知足者常乐,他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积极地迎对人生和享受人生。他也不见得就很快乐,因为他其实想忘记痛苦的过去,但他忘却不了。

  其实,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有时,我活在过去。有时,我活在现在。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活在什么时辰活在什么程度活在什么状态。

  不管过去和现在是什么状态,你都要经历都要体验。过去是人生,现在也还是人生,没有过去的人生,难道有你现在的人生么?

  过去的民工岁月,我经历了饥饿与疲劳,使我对人生的无奈、生活的艰辛有着切身的感知。我要感谢八年民工岁月,是八年民工岁月让我开阔的生活的视野,是八年的民工岁月让我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与温暖,是八年的民工岁月逼迫我奋发自我—八年中的无数个夜晚,在灰暗的马灯下,我读书,我练字,我写日记,学写文章……

  八年的民工岁月,我在无知中渴求知识,在饥饿中渴望有一天彻底告别饥饿,在繁重的劳作中期待着有一天彻底告别牛马般的日子……我日夜都在思索,在苦苦地盘算。我想,这些问题我想到了,想到了就要去做,就要有目标,就要一步一步地去实现它。

  八年的民工岁月,使我深深地感悟到做人的不易、人生的不易,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不易。命运让他们当农民、做民工,他们就认命了,似乎从未想到过同命运抗争,于是,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且一代又一代地熬下来了。

  那年冬天,父亲把我送出家门让我做了民工,他的初衷是希望我从。

  此自食其力,为家里多挣一点工分。可我还是要感谢他,无意中父亲把我送进了民工队伍,也把我送进了一所没有学籍、没有文凭、更没有有文化和老师的人生学校,使我获取了收益终身的珍贵财富。

  三

  半个世纪以来,民工还是民工。民工的身份依旧,只是他们的“作用”似乎更广泛了。现在的民工由过去的修路开渠搞三线建设建国家、集体项目向更大范围、更广领域、更细分工方面扩展。一句话,民工就是“农民工”,就是那些进城务工谋生的农民。

  农民和工人、教师、司机一样,也是一种职业,是一种以地为生的人。在以户籍为表象地城乡二元化制度性歧视环境里,农民就变成了一种世袭而非自由选择的身份。一旦你不幸出生在农家里,你就背上了农民的标记。即便你主动或被动地进了城进了工厂、商店甚至高级社会场所,从事了和农民完全没有关联的工作,成为了象“那么回事”的“城里人”,你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农民工”。“民工”是中国的独创。在一个依靠体制使一部分人在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生活水平上超越另一部分人的社会,等级是何等地森严。虽然他们都是人,都是中国人,应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实际生活中存在的社会不平等、社会歧视却丝毫没有减少,即便是有一些民工已经进入工业化、城市化而成为“工人”、“城市人”等,但在人们眼里,他们仍然是“农民工”也就是“民工”。即便是有一些“工人”“城市人”由于社会的转型,原先所处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在心理上的优越感还是比“民工”要高得多,起码他们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社会地位的下降,他们对“民工”仍然心存蔑视。在城镇,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不谙世事、衣着光鲜的“城市人”辱骂从农村来地“民工”。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高高在上”,有理由歧视这些不幸的“民工”,不是因为他们高尚,而是因为他们幸运,出生在了城市家庭。

  其实,我们的社会和媒体也是歧视“民工”的,报刊、电视、网络里面老是“民工”、“民工”,乍一看好象是饱含人文关怀,实际上是歧视。事实上,“民工”就是社会和媒体发明的,这是一种“发明”更是一种歧视,一种“居高临下”、“洋洋得意”、“深入骨髓”的歧视。

  社会的变革和进化赋予了人们改革职业和选择职业的自由,一个文明的社会不能公然歧视它的一部分成员。一个连名义上的“平等”都不能实现的社会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合理不正常的,我们还能容忍这类歧视存在多久呢?

  我为我曾经是“民工”而自豪,也为社会至今仍歧视“民工”而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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