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灵魂里的向日葵
当无限的夕阳染红了茫茫的山林,二叔的弯腰更驼了。国庆节他是一个人过的,除了几只鸡还有那台海岛上做大生意的四弟带回来的旧彩色电视,二叔的世界是灰色的。他早已在老屋门前那道石碾上站了很久,守望着心中那盏不灭的灯————他的女儿。在城市廊檐下生活的孩子。一年了,女儿因为忙都没有回家。偶尔打个电话,这也是二叔与山外唯一的联系了。三弟四弟在爹娘过世后,生意越做越大,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二哥了。即使是清明节来老家上坟,捎几件卖不出去的衣裳解放鞋,扔个千把块钱,就走人。
那一年,当女人忍受不了羊狗疯病的折磨,喝下足足一斤乐果一命呜呼后,我不到六十岁,身体还棒棒的二叔,就在女人永远闭眼的瞬间,聋掉了耳朵。四弟可怜二哥,毕竟是手足兄弟。为了二哥以后的日子能够过下去,四弟给二叔置办了一台破三轮车,让二叔在附近的村庄揽点农活干,挣两个辛苦钱。靠别人给不是长久之计。二叔每天开着那辆噪音很大的三轮车,从家里出去,一走就是一天。他为人拉泥,喷施果树农药,收山。时光在他粗糙的手掌里,渐渐地长出一棵向日葵,茁壮而又向上。
二叔也是一日三餐,烟囱蔓延着袅袅的烟雾。这个聋掉了耳朵的男人,他是节俭的。我们常常看到,他将一棵白菜根,用刀剜的只剩下浮黄的那一坨,他会腌制小菜,一盘园子,约莫二分地。一绺韭菜地,一垄黄瓜架,中秋了,那黄瓜还嫩绿着,顶着簇柔柔的黄花。在露水的点缀下,水盈盈的煞是可爱。二叔是孤独的,孤独的二叔从没有放弃活着的快乐,他细心的经营着每一个日子。春天起的马铃薯不小心坏掉了,别人基本上倒进河套沟里,二叔发现后,蹲下身不住的数叨,多可惜了,多可惜了,这帮败家娘们,二叔舍不得扔,他把坏马铃薯在河边淘洗干净了,放在一只泥瓦罐里,用细纱布将马铃薯一点一点捣碎,淋出汁汁液液,扎上风口,闷一段时间,过几日,捞出在阳光下晾晒,做成了洁白的粉子。可以用粉子做汤喝,虽然入口有些淡淡的异味,但蛮香的。
他用青苞米做油丸吃,青苞米是在原坝上零散种的,二叔绝不会掰大田的苞米,就是原坝上的也吃不了,不过是赶青罢了。青苞米一粒粒的扒到一个瓢里,在锅里搁点豆油,烧着火,青苞米滚上了白糖,放进锅里一炸,拢黄拢黄的,吃起来脆脆的,回味无穷。二叔从不允许点滴粮食在眼皮底下浪费。他腌制的小茄子,红辣椒。邻居女人都喜欢往他讨要。二叔给之前,必要墨迹一番。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坛子,先捏一点小腌菜,在嘴里细嚼慢咽一下,说,你们啊!真是。一个女人腌不得好小菜,该休了。女人们手里拿的盘子,端着。二叔抓一把就说,行了!够吃了!女人们捅他一拳,嘻嘻哈哈走了。
二叔想女人了,日子再忙碌也有停下来的时候。闲了的二叔,摸出枕套底,女人生前的照片,看着用手触摸着泪水就淌下来了,女人小小的个子,模样俊俏。刚出生时就没了娘,后娘来了后,不正眼看她。幸亏她的爷爷,将数九隆冬还只穿一件单衣服的孙女从冷冰冰的西屋间抱到自己那炕,并告诉儿子的第二个媳妇子,这娃子,他养着了。从小就没得到娘疼的女人,在爷爷的呵护下好歹读了四年书,就辍学了。女人背着花格子书包,书包里揣着爷爷晒的红薯干,饿了就捏一个吃。爷爷为了她,和后媳妇闹崩了,七十岁的人,没有经济来源,只得拾荒维持生计。但爷爷将她捧在手心里,她始终在爷爷的脊背上长大。快出阁的年龄,有人来提亲,她后娘就堵在大门口说她的坏话,来人就走了。爷爷很着急,因为他剩下的岁月进入倒计时,孙女没有好的归宿,他难以合眼啊!
那时候,二叔兄弟姊妹一大堆,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奶就怕吃饭时,一大群娃子围着锅台,一大锅稀溜溜的苞米粥,你一碗我一碗,等到老奶吃,就剩锅底那点锅巴,再看看九个娃子,还眼巴巴瞅着锅巴,老奶就把锅巴给了二叔。二叔打小身子过不好,三天两头闹病。老奶就袒护二叔。长到十八九岁,他们哥几个有的出去做买卖了,二叔没走。大哥正当青年时,被一场病夺取了生命。老三老四在外做生意,相继有了媳妇成了家,日子穷的清汤寡水。老奶老爷没钱给他们操办婚礼,都是简简单单的,将两床铺盖搬到一起,一个被窝就是一家人了。好歹有个家了,作为哥哥的二叔却还是光棍,老奶急眼了,就托村里的林木匠,为二叔牵线搭桥。老奶是给了林木匠几尺红布,两瓶高粱烧,林木匠才答应的。接连看了几个,人家都埋怨二叔穷,没手艺,就散了。押到二叔三十岁那年,碰巧林木匠来家喝酒,老奶炖了只不下蛋的老母鸡,林木匠就同老爷在炕上喝两盅。说起了二叔的婚事,林木匠喝得高兴,一张脸红扑扑的,像刚下蛋的鸡,老奶就说,圈里母猪产了一窝崽子,一头小猪崽子,市场价都好几十元!林木匠眉头一挑,就提到了邻村的一个闺女,没有妈,爷爷带大的。老奶说什么也要林木匠把这事给办妥了,事成之后,少不了带尾巴的猪崽子!
二叔在林木匠家第一眼看到叫春子的女人,就有点爱怜了,没有娘疼的娃子,一双手在粗布衣襟上,捏来倒去,低着头羞答答的也不说话。瘦瘦的小个子,像株夹竹桃花。她的爷爷也来了,作为生身父亲的爹,却未曾露面。即便是这样,爷爷还是相中了大春子十二岁的满生。也就是我的二叔。当春子的爷爷,在两个月后将春子送到满生家,爷爷牵着春子得手,将春子郑重其事的交给了满生。他的三羊胡子有气无力的抖动着,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对满生说,春子这辈子没有娘疼爱,我把她托付给你,希望你待她好一点,我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满生二叔当时,就点头了,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春子遭罪!春子来到满生家不久,爷爷就赴了黄泉。
老奶腾出一铺闲炕,将满生和春子撵到了一起,没有婚礼,没有唢呐。春子成了女人,二叔满生的女人。可二叔没有将对爷爷的承诺进行到底,一个屋檐下,老奶老爷和春子的矛盾愈演愈烈。由于从小患肺炎没有及时治疗,加上被后娘养的狗惊吓过一次,春子烙下了羊狗疯病。一生气就犯,一犯老半天不省人事,口吐白沫。生了女儿后,再也无法生育。她的病不允许她再生。老奶不待见春子又懒又馋的性格,锅朝天瓢扣地,不晓得拾掇家务,大田里的活儿都在满生身上,就把这两口子往外撵,轰出老宅。满生不走,满生说,老三老四都不回来住,我也是你生的,不是猫养的,干嘛看不上俺?!你在逼我,我就去死!老奶就没敢再逼,春子和老奶打仗,为一块韭菜地,春子个子矮,被老奶按在地上揍,打得鼻口流血,二叔在夹缝里不好说什么,春子就说,满生是窝囊废,有一点骨气就搬出老宅子,在山里搭个窝房,也能过日子。满生听不进去,眼睁睁看着春子和自己的娘搞的乌烟瘴气,看着老婆抽疯,将一只手插进了滚烫的苞米粥锅里,手上起了一大串血泡,好多日子没好。日积月累,春子的病愈来愈重。
春子的娘家人,她后娘和爹生的三弟,还经常来看看她,但隔层肚皮隔层山,三弟也只是淡淡的和春子交往。后来,老奶老爷都病逝了,生活应该充满阳光了。可春子在女儿读完中学,去城里打工第三个年头,就喝农药把自己交给了那片土地。长埋与地下,这是的二叔,才清醒是他害了春子。如果早一点搬出老宅,如果他有一点点本事把春子领走,女人就不能羊狗疯病加重!尽管,二叔发飙了似的,抱起春子找轿车,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春子还是倔强的走了。头一天,二婶还来我家借箩筐拾草。我在很长的一段光阴里,都难以走出春子二婶死时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我不敢想象,这一瓶毒药,我的二婶子是怎样的勇气,把它喝进肚里。春子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可她是个女人,她渴望被男人爱着疼着,在失去爷爷这个至亲的人后,春子唯一的寄托就是满生。这个男人,这个令她心疼而又绝望的男人,只会种地,编筐卖几个钱,贴补家用的男人,他在春子需要时,却没有站起来。他瞪着眼望着女人被娘像收拾不听话的小鸡小鸭一样,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却默默忍受。春子的内心哪里还有光明?春子一直都觉得,爷爷在天堂向她招手,也许,只有爷爷能给予她想要的幸福。所以,在病疼再一次袭击自己时,春子选择了义无反顾,将生命交付死亡。让死亡为她疗伤!
在二婶的坟头,长出了很多杜鹃花。每到阳春三月,杜鹃花就次第开放。我那笨拙悔青了肠子的二叔,会来之春子的坟头,烧一刀子纸,点一炷香。他在祭奠二婶的同时,也在用过去的岁月为自己疗伤。他眼中深邃的寂寞,令我望而怯步。二叔烙印在大地上的背影,像一株活在时光里的向日葵。
春子的女儿,结婚时,没有娘在场。哪一天,女儿双双提着祭品,烧纸和香烛,与男人上春子的坟前,祭奠了一番,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她的大喜日子,最亲的人却在地下。双双没想到自己步了娘的后尘,早早没了娘!结婚那天,双双要求爹坐车去城里他们的新家,二叔拒绝了,我瘦弱的像麻秸秆一样的二叔,紧紧地抱着春子活着时穿的那件粉色上衣,一边流泪,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哼唱着春子喜欢的那首歌: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彬彬——-”二叔的疼,无人能够替代。
院子外,那一排盘大子粒饱满的向日葵,都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静静地伫立着。时间是医治一切伤口的良药,但愿二叔会走出昨天的阴霾。不过,我懂了二叔为什么孤自一个人在午夜的月色下买醉,期期艾艾的唱着一首歌。我壮年早逝的二婶,那是二叔一生也难以愈合的伤疤。
秋风又起,满生二叔的三轮车又开始忙活了。二叔仿佛那一棵棵成熟的向日葵,在未来的日子里,等待着一把月牙镰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