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等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奶奶家门外的木椅子上。夕阳如血，把屋子右边的河流都染成了血红，轻微的波纹将太阳倒影在河中的金黄拉得老长，房子挡住了斜射到河岸边缘的余辉，倒把自己的影子印在了灰白的河面，像旧版的年画，没有丰富的色彩，黑白对比那么明显，我喜欢这种单调，因为在丰富的色彩中我往往找不到方向，最后迷失了自己，而单调的黑白，时而奇特的形象和古怪的形状反而能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我把目光从河岸移到稍远处白色的墙面时，剥落的石灰让墙内灰黑的水泥石赤裸裸的呈现在我眼前，这使我我突然想到了我额上那块乌黑的胎记，和那白墙上的灰黑像极了，我曾经洗了又擦，擦了又洗，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明显，当我又把目光投到河岸时，发现房子的倒影与河面也是讨厌而单调的黑白，此时白的明显更衬托出黑的可怕。我生气了，随手捡起脚边的石头，狠狠地投向水面。顿时，那些影子便跳跃了起来，发疯似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跳着无花八门的舞蹈，嘲笑我！

　　我躲进了屋里，告诫自己，我不是害怕那些黑白使我想起自己的像貌，除去那个地方不看，我也是个漂亮的姑娘，而只是湖面上那些跳跃地影子令我眼花缭乱，心慌意乱而已。

　　我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回过头，看见奶奶又抱着那一堆模糊的像片，在空洞的脑海中搜寻毫无价值的记忆碎片。其实老人，特别是她这种，也只有在回忆往事中寻找一点生活的乐趣，我突然害怕变老，害怕一个人像奶奶这样生活在小巷深处的小黑房子里，孤独地老去，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存在，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我朝着看不见河面的方向坐着，同样也看不到橘黄色的太阳。什么都不在眼前反而使我不再心烦和害怕。躲避，躲掉避开了，不在眼前了，仿佛就像不存在一样。其实谁都不去注意，那存在与否就会变的无关紧要。我的缺陷，如果周围的一切人也不把它放在眼里，那它不就不存在了吗？为什么别人要对事不关己的事耿耿于怀，对别人如此挑剔？

　　如果他们都像我的母亲，对周围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我的生活就会健康而快乐。我的母亲把我生在了水韵江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正如我的性格，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强者莫之能胜却不是我的特点，柔美的水造就了我柔若的性格，可是如此纯洁的水却怎么也洗不去我额头上那块乌黑的胎记。我母亲给了我生命的同时，又在我头上留下如此标志，那是吸引一切目光的根源，倘若得到注意的缘由是好的并且又是如我所料的，我心里倒会很放松甚至是自豪，若是出乎意料但又是合乎事实的赞赏，开始我会害羞但这会被转瞬而来的骄傲而代替，可额上的那块乌黑就像水底的游鱼，身体突然划开了一到口子，鲜红的血沿着它游过的痕迹流迅速扩散，瞬间千万条水蛭闻味而至，而那乌黑的东西就是充满诱惑的血，引来了无数的目光，像水蛭一样紧紧地黏在我的额头，仿佛正往我身体里钻。

　　再说，我的母亲时常出门在外，十天半个月能见到一次就算很幸运了，她不喜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长得不够讨人喜欢是众所周知的。她对于我的成长没过问过丝毫，到现在她都不曾关心过我的学习或生活，小时候，看见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牵着母亲的手，吵着要糖果和玩具时，我都会在心里告诫自己，不会存在的东西，不要奢望，如果是个泡影，想要它不破，就永远不要伸手去碰。父亲也只知道责怪我过马路从来不看路，他永远都不会想到，我这么做只是想在某个时候可以被一双大手拉着，就像别的孩子那样，尽管只是过马路这么短的时间，但就这小小的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就和其他任何孩子一样，在身边永远都有一个人可以依靠，而不是一根无依无靠的苇草，风一吹过就会倒。

　　其实，黑暗的地方总会有个缝隙露出一丝阳光来，所以，从小到大，奶奶那个温暖的小而又有些暗的屋子就成了我的乐园，她会给我讲讲没完没了的故事，她上中学时候的生活，以及说些我听不懂的俄语，那时俄语是她们必学的语言，就如我们现在学英语一样，她也会安慰我说我的缺陷就如耶稣是双臂过于强壮才被悬空钉在了十字架上。她是个聪明的人，在学校成绩一向很好，也很听父母的话，可光靠这些不论在哪个年代要很好的生存下去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本来有同等的机会，或许她的机会更大，因为那个优秀的律师明明说过心仪于她，但她却因为自己的妹妹爱慕他而放弃了。结果却让她等到了一个更好的男人，即使那时他还一无所有，可他正打算去沿海创业，并邀请她逃离这个风经不了，雨打不到的小镇，可年纪轻轻的她就像一棵树，一棵百年老树，她的根早已深深地扎入了这片土地，要她离开就等于要结束她的生命。最后她就在这片她赖以生存的狭小土地上找了一个经营杂货店的做了自己的丈夫，生了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儿子，等到他结了婚，我还未曾见过的爷爷也离开了人世，我父亲很自然就子承了父业。如今，曾心仪于她的律师陪着她的妹妹，爱慕她的另一个男人已家财万贯，也享受着天伦之乐，而她就驻守着她的小黑房子，能陪她的就只剩下每夜昏暗的灯光，以及年轻时照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

　　我的童年就这样在奶奶的庇护下得以度过，后来，我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了外地的一所重点高中，尽管我家附近的孩子有的辍学，有的去念中专，或是进入普通的高中，可我的优异成绩也并不让人难以理解，那时我为了能够赢得老师和同学的尊重拼命地学习，他们也对成绩优秀的学生要求格外地低，而不去注意我的长像如何，只关注我这次考了多少分，在全年级又排了第几名，而我也从没令他们失望过，因为我知道如果不用这种办法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如果我一旦失败，只要有一次，我立即就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像那些空虚无聊的小市民，总爱听别人的丑闻，每天从八卦杂志上搜罗一些名人丑事，吃过饭后，拿来椅子往门前一坐，三五成群地就开始高谈论阔。

　　新环境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再有人对我另眼相待，我也有了新的朋友，生活快乐而充实。可好景不长，在留不住年华，关不住心扉的青春中，我像其他女孩一样喜欢了一个男生，他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虽然长的又黑又瘦，可是他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就是那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我。渐渐地，我不能集中精力听课，成绩也下降了。有一次，在课堂上还被老师发现了，下课后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昂首挺胸地跟在他后面，我想，此刻任何人都不会像我这样，只是我没有低头走路的习惯。如果我真的低着头，像只温驯的小狼狗，那就代表我真的做错了事，可尽管我羞愧难当。但那只在于我上课的时候不该走神，以至于影响了我的学习，可走神本身是没错的，况且我也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我真能把我的思想禁锢于一个无形的匣子中，那我就一定不会在那时把它打开。如果人人都能够做到，那只要世界上的人都心存一点善念，就不会产生任何不当的想法和错误，甚至犯罪也将大大减少，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既然这样，那就任何人都没权力责备我。

　　其实老师也没有惩罚我，只是给我讲解了做错的作业，问我在生活上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而我除了望着窗外，看着几只灰色的小鸟从房子的左边飞过来，停在了树枝尖上，掉下了几片干枯的树叶之外，什么都没说。

　　走出办公室后，我心里没有预料的那么轻松，因为在此之前，我就认为我本应该受到惩罚，即使是过于严厉的，那也是理所应当。我也在走进办公室之前就找到了狡辩的理由。即使我根本不会那么说，但是能为自己不恰当的行为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也是令人开心的。可我既没受到严厉的教训，就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没有，这确实出乎意料，或许在他心里，一个学生最近上课不太认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既然这样，他就不应该把我叫去，可是去了，事情却与愿相违。于我而言，就如受到了轻视，如果他不知原因而教训我，我心里会觉得不公平，如果他硬要问出缘由而逼我，我会撒谎。可他选择了他最不该做的，因为这样他就侮辱了我，···········或许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看待，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从那以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而他渐渐也对我不管不问了，直到高中毕业，我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而那个男孩理所当然地去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我想我们的生活从此不再会有交集了，日日夜夜的思念，回首往事模糊的泪眼，我用心所做的一切他至今都毫无所知，但他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而从此以后又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我能做什么呢？我连告诉他我喜欢他的勇气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我知道了，我的人生只是我一个人的，有很多人会来这里窜门，不论他们做了什么事，这些事又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过后他们都会消失得无隐无踪，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驻足，然后拿着闪着微光的蜡烛在属于自己的羊肠小道上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因为我的人生是我的，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得前进，我就得自己努力，没有人能够帮我，这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这就是今天来的那个律师。”奶奶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

　　“就是这个吗？”我走到她身边，指着照片上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问道。

　　“是啊，就是他。那时真年轻啊！一转眼就老了。”她摸着另一张照片，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该如回她，把照片还给了她，走到她身边的凳子旁坐了下来。看着两只飞蛾把身体撞向暗黄的电灯泡，并发出细微的声响。此时灯下的那个老人微眯着双眼，看着照片，嘴角竟露出了笑容。我暗想，是看见了年轻的律师还是看见了要带他离开的那个人呢？

　　我站起身，走到她旁边，想探个究竟，没想到，竟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