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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新华么街12号

发布时间:2023-09-29 04:14:25

  离开北新华街12号,已经四十四年了,我也从十九岁老到了六十三岁,从北京到了乌鲁木齐。

  出胡同口往北二百来米,过了长安街,鼻子尖就快碰到中南海的红墙了;再往东一百米就是新华门。往西不远是北京音乐厅、首都电影院,电报大楼。

  院子不大,宽不足六米,长也不过十来米,挤着五户人家:我家,老姑奶奶家,大舅家,大姑家,九姑家和大姐家。这称呼都是我妈让我这么叫的,他们并不就真是我的大舅大姑老姑奶奶。

  一进院门,就是大姐大姐夫住的那间不到八平米的小房子。一天夜里我起来撒尿,听见他们屋里一阵“嘟嘟嘟……”的屁声,不知是大姐还是大姐夫放的。每家之间距离近,门窗又不隔音:木格子窗户上糊一层高丽纸,门也关不严,上边镶一块玻璃。

  老姑奶奶和奶奶住我家隔壁,奶奶胖,有六十来岁了,浓眉大眼;老姑奶奶精瘦,七十多岁了,我妈每个月要向她交纳十五元房租。

  大舅五十来岁,小个子,是一个单位的会计,总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急勿勿地走路;大舅妈高大,嗓门儿更高,至今在我的耳边还迥响着她那高亢的喊叫声:

  “金……宝!死哪儿去了!?”

  金宝是她儿子,小我一岁,他哥哥小六长我一岁。我们在一起可能折腾了:捡烟盒,拍洋画,捉蛐蛐斗蛐蛐,跟三角地的孩子们打架,到天安门广场捡“十一”晚上放礼花时掉在地上未燃着的小火药疙瘩,拿回来晚上用洋火点,能照亮半个院子。

  大姑四十来岁,不论干什么嘴都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大姑夫也是小个子,歇顶,一口河南活,每天早上他都会十分准时地打一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这哈欠声自然也是河南味的。我家搬进来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大白妞,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当然就叫小白妞了。

  九姑家孩子多,四女一男,她整天忙忙碌碌的,拖着长音叫小燕,骂小明。九姑夫不常回家,在房山一所中学当老师,听口音象是南方人,却生得高大,头也又圆又大,不仅仅是歇顶,而是寸发不生,光亮得很。

  每天早晨,大姑夫那响亮的哈欠声和着电报大楼的钟声唤醒了一院子的人。最早起来的自然是大舅妈、大姑、九姑和我妈,她们都没工作,但都要操持家务。四只蜂窝煤炉子在院子里同时点着了,煤烟熏得人们咳嗽着吃早点:棒子面糊糊,窝头,咸菜,酱豆腐,臭豆腐。偶尔大人们也会叫孩子们去买豆汁、油条、火烧,那可真让人垂涎欲滴了。

  中午和晚上,院子里仍是烟雾迷漫。58年大跃进,59年就开始饿肚子了,家家都都按定量吃饭,家家吃得都差不多,都穷。学校取消了体育科,后来又改成半天上课。老师说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还有“苏修”逼着咱还钱,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都信,特恨苏修。

  院子里的九个孩子,个个身上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但那时我们都以艰苦朴素为荣,过年穿件新衣服反倒不自在了。

  每天晚上最晚回来的人,都要冲着院子喊一声:“还有人吗?”如无人回音,就插大门睡觉;有人应,就留门待人归。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在这小院里住了七年后,我们一家不得不离开,去了新疆。小院里留下了我的饥饿,外公的去世,我开始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将来难得入团入党、不能当兵上大学,从少年到青年,从东拴马桩小学到八十六中再到二十五中,还有我那朦朦胧胧的初恋……

  2009年4月,别了近半个世纪了,我又走进了这小院。门牌号变成了北新华街58号了,院门显得更加破败。听说为了庆祝建国六十国年,长安街要加宽,这一带也快拆迁了。

  大门开着,我进了院环顾四周,不禁百感交集:当年住在这院里的老一辈们都早已入土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也已星散,各奔前程,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

  “哎,您是干吗的?”

  这时从我家原来住过的房子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问我。我说明来意,想拍几张照片留个念想。

  “行行行,您拍您拍。”

  这时从里边又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盯着我看。我告辞出耒,听见她们说:

  “这老头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哪,怪吓人的。”

  “可不是,也不安全不是?”

  “可不,咱们以后进出可别忘了关门。”

  “对”

  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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