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口窑,消隐在岁月里的辉煌(原创)
在暑假将要结束的前两天,我终于站在了早先称作安口窑,后来叫做安口的街道上,之后在两个好友的陪伴下,怀着拜谒的敬意,走进了位于安口北边山坡上的窑头镇。
最早关于安口窑的记忆就是来源于父亲的茶罐子和家里的一个沙器暖锅子,再就是家里的大缸,坛坛罐罐,粗瓷老碗之类的。父亲的茶罐子是沙器的一个圆柱,高不过一乍,侧畔有把,每天早上父亲都要用它熬茶喝。家里的沙器暖锅子平日里搁置在厨房的架板上,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母亲就会在里面装上猪肉、粉条、萝卜之类的,中间夹上父亲烧好的木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滚烫的肉菜,那种感觉那种美味至今记忆犹新。因为沙器暖锅里的肉菜好吃,就问父亲它的来处,父亲说家里的茶罐子暖锅子,盆碗缸罐这些东西都是安口窑烧制的,脑子里第一次就有了安口窑这个名词。虽然我和安口窑在同一个县内,但是我在最西端安口窑在最东端,相距一百多里,我就和它缘悭的很。到上了中学,又听了一句与安口窑有关的歇后语:安口窑搬家哩——有罐罐呢!如此以来心里便对安口有了向往,渴盼着能够走进闻名陇东的这个小镇。
第一次踏上安口的土地,是我十一岁那年,陪着母亲到安口寻找我的一位远房叔父。记得那是一个夏日薄阴的天气,我和母亲带着当时只有一岁半的四弟,先是到华亭给母亲看了病,之后母亲说要去安口寻找一个在煤矿工作的叔父,说是见了年成多了,很想见见,我们便坐着当时做公交用的大卡车到了安口。到安口已经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了,生长在深山老林的我一下子就辨不着南北了,还是母亲有办法,领着我们一路打问着找到了安口煤矿,在夜幕降临之时我们总算和叔父见上了,避免了饥渴之苦。在叔父那住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了点饭,就忙着又往回赶。那次安口之行,我幼小的心里很是惊讶,惊叹世界真是大得很啊!
之后也有两三次到过安口,都是匆匆忙忙的过客,仅仅在十字一带逗留片刻罢了。真正开始熟悉安口是从1982年开始的。因为从80年高考落榜之后,我就无师自通地开始写文学作品,真正的无知无畏,在那粗白纸上涂鸦好了,不誊写,也没有稿纸誊写,就直接装进信封投进乡邮所的信箱里了。因为我从高中二年级开始就订阅着一些杂志,自然就晓得编辑部的地址了。那时候主要是写小说,一篇就是五六千字,先是在心里编故事,编好了就一气子写出来,写出来了就寄出去了事。就是那样粗劣的作品,却收到了不少编辑老师的回信,无论是上海、山东还是北京、辽宁的,回信都是先肯定了我对文学写作的热情,之后又委婉地要我多读书多参与生活,到一定的时候再进行文学写作,效果会更好一些。虽然没有一个字见诸报端,但是天南海北的回信依然给了我莫大的欣喜,对于文学写作越来越痴迷,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晚上在煤油灯下还能写四五个小时,最多的时候一晚上可以写出八九千字来。就这样折腾了两年多,我的两篇小小说被县文化馆的老师编发在内部刊物《文学交流》上面,算是在县上挂上了号。在1982年的秋季,县文化馆通知我到平凉群艺馆参加作品讨论会。
在那次作品讨论会上,我和当时在安矿子校任教的刘振华老师和崇信的一个文友住在一个宿舍。四天的讨论会结束后,我和刘振华老师以及和他一同参加作品讨论会的另一位女士便熟识了,因为他们的工作单位都在安口煤矿,便约定了日后相见。因为这个原因,从1982年秋季到来年的夏天,差不多多半年的时间里,我曾经数次到过安口煤矿、杨家沟煤矿,拜见老师探访文友,在朋友们的陪同下把安口的街道浪了几圈子,几乎是熟悉了安口。那时的安口,由于有两个大煤矿,一个陶瓷厂一个电磁厂一家电厂,附近还有03和04等几家军工厂,其繁华远远超过县城华亭,白天街道里人头攒动不说,晚上还有夜市,这在当时的平凉都是没有的。当时只要你一说安口窑,远近闻名,人人皆知,但是你说华亭,不少人却很迷茫,不知其所在。
1985年春季,我到县教师进修学校离职进修,又一次有了近距离接触安口的机会。当时的县教师进修学校校址在距离安口窑八里路的八里庙,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和周末空闲时间,我都会骑一辆破自行车游走在安口的大街小巷。就是那半年的时间,我才发现了安口窑的独特之处至少有两点:一是以土覆顶的平房,无论几间,屋顶均用土覆盖。这样的屋顶上都有一个直径约二十多公分长不过一米的碌碡,用来在雨前滚压屋顶和雨后天晴了滚压屋顶。由于安口窑特别的土质,这种土顶平房在雨水偏多的华亭一带,竟然历经数十年而不渗漏,可以说是一大奇观;二是在安口窑的一些小巷,每一家每一户的围墙乃至猪舍厕所的墙,几乎全是用瓷器围砌的,当然这些瓷器都是缸罐之类的一些次品或者废品,这种围墙不怕风吹雨淋不说,在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色彩斑斓,光华灼灼,又是安口窑的一大奇观。遗憾的是我那时虽然有一架120照相机,但是少年浅薄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把这些奇观拍摄留存下来,只是感觉到好奇特别而已。
那时的安口窑,无论是煤炭还是陶瓷、沙器制品,都闻名遐迩,尤其是人们的衣着打扮方面,安口窑的人们引导着华亭服装的新潮流,只要你能够静静地在安口的街道上站立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那么你就会发现那些时髦洋气的女性,着装很少有相同款式的服装。漫步在安口的街道上,至少你可以听到五六种不同的口音,除过本地口音之外,临近县的庄浪、静宁口音之外,就普通话也有河南的、四川的、上海的、北京的……这些芸芸众生里面,有些是军工厂里的工人,有些是北京医院的医生(当时在安口附近有一家医院,不少医生是从北京来的,所以名叫北医。),还有的是在解放前背井离乡逃难到安口窑的河南人、四川人等。无论是逃难到这里的还是就业在这里的,这些人在安口窑都真正地实现了“安口”,从此安居乐业。
因为安口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煤炭、陶瓷等特产,凡是聚集到这儿的人,只要你肯吃苦下力气,只要你心眼活泛,都能够找到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要么下煤窑挖煤,要么到陶瓷厂里下力气,到沙器厂里干最累的活,还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手艺开个小作坊,摆个杂货摊啥的赖以为生,再不济也可以给人家修房子的人和个泥打个杂啥的,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正因为如此,在解放前,安口窑就是一个与其他小镇截然不同的地方,这个不同不仅仅是地理位置的不同,更多地在于它博大宽厚的包容性和丰富性,惟其如此,安口窑才能使许许多多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在此安身立命,才有着明显的与众不同的个性。
可是,就是这么个享誉陇东的瓷镇煤都,在不到十五年的时间里就一下子衰老的不像样子了。先是03和04等军工厂转产民用品,之后又四分五裂,工厂倒闭工人四散而去;接着安口煤矿和杨家沟煤矿因为资源枯竭而关闭;然后是陶瓷厂电瓷厂被卖,工人下岗,电厂倒闭,面粉厂倒闭,沙器厂停产;就连昔日熙熙攘攘的安口汽车站都成了门可罗雀之地。一个繁华热闹的安口窑一下子就冷清了,冷清得使人心里感到恓惶、失落、惆怅潸然。
安口窑,这个曾经辉煌了近百年的重镇,一下子就落魄了!
当我今天走进安口的时候,街道宽阔,高楼林立,那些小巷子里的缸墙、罐墙早已荡然无存,土平房更是难觅踪影。在变大变阔了的安口,我怎么也寻找不见昔日的繁华了,虽然大街上依然人流如织,我却感到是一种空洞的虚荣。在街道上走了一圈,心里五味杂陈,失魂落魄的,便请朋友陪我到窑头镇去看看。
窑头镇,这个安口瓷器的发源地,也难逃衰败的劫数。我们走进村子里,好多的小巷道已经是荒草齐肩,不少人家关门锁窗,一派萧索的景象,偶尔遇到的,也多是耄耋老人,询问村子里的其他人哪里去了,回答是进城住楼房了,问他们为啥不去,说是舍不得离开这儿。所幸的是,在窑头镇我们看到了那些依然挺立的缸墙、罐墙,它们在荒草丛里依然光华灼灼,诱惑者我们的视线。随着同伴的欢喜声,我们还看见了几座颓败的土平房,虽然已经坍塌倾斜,但是总算给了我们些许慰藉。看着那些依然光华四射的缸墙罐墙,看着那些三四米厚的断土层里面露出来的碎瓷片,依然是釉彩闪亮,我似乎理解了这些老人舍不得离去的原因了。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守望着这块曾经的特殊和美丽,却再也不能光大这里曾经的辉煌了!
在两处古窑遗址前,我默默地肃立着,敬仰着先辈们的智慧,是他们,把安口陶瓷精益求精,发扬光大,从粗瓷到细瓷,从生活用品到陶瓷工艺品,再到享誉陇原和周边地区。如果安口的陶瓷厂不被卖掉,能够继续发扬,精益求精,那么安口陶瓷就很有可能已经享誉全国,走向世界,因为安口窑有这个基础也有这个能力。忽而我又心生惭愧,作为后人,他们的精湛技艺没有得到继承和发扬,尽管我于安口窑也仅仅是个过客,但是愧疚的情绪依然纠结于心。
朋友指着远处的的黏土矿让我看,说是在以前,那黏土是从坑道挖掘的,不影响山上的植被,自从卖给了外地的商人,人家采用炮采方法,在那座山上全面开采,那黏土要不了几年就会被挖掘一空不说,还把一座山弄得千疮百孔,留给安口的只是一堆垃圾了。我无语,我又能说什么呢?一届一节的政府部门急功近利,杀鸡取卵的事例还少吗?对于这些,我作为一介草民,除了痛心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站在窑头镇俯瞰安口全貌,在林立的新建楼房群里,那些寂寞的陶瓷厂、电瓷厂、沙器厂夹杂其间,显得灰头土脸的,仿佛垂垂暮年的老人。作为一个百姓,对于安口曾经的繁华和今日萧条,我没有资格和权利说什么,只是打幼小开始,就与这里的瓷器沙器结缘,吃饭的粗瓷大碗,父亲的茶罐,母亲的猪油罐浆水缸,还有味美馋人的暖锅子,这些东西都诞生在安口窑,这些陶器沙器的分子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浸润着我的身体乃至灵魂,今天我专门来拜谒它,景象却是一副颓败与落魄,叫我心里怎么能不惆怅失落呢?
在安口窑的窑头镇,我默默地站着,陪伴我的朋友也默默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