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渐垂，陋室已是寒凉一片。薄薄一层纱窗，已被黑风穿透，冷气袭人。但见一盏残灯，孤影茕茕，残喘在红木桌上，随着深深的夜风摇曳，倏忽明灭，仿佛是红尘苦海辗转挣扎着的生命。凄苦了半生，辛酸了半生，争斗了半生，痴迷了半生，韶华已逝，繁华没落，终于不知道灿烂为谁。
　　
　　将一件浅灰色的斗篷披上肩，独伴灯坐。一壶清酒，两支琥珀杯，假装身边还是如玉郎君，纤手斟酒，却只能邀玉影共饮。秋依旧，奴依旧，郎君今何处？凄依旧，酒依旧，人比残灯瘦。
　　
　　对灯把酒，试图以醉意来驱逐思念。大梦一场，或许真能从此诀别尘世，放逐相思，只盼望梦逝之后，能挖出藏在我心中的你，再不会为你鸣琴吟诗，再不会因你泪落如尘，再不会因你揉碎肝肠。
　　
　　琼浆入口，辣，呛，冽，香。终知你为何如此好酒，这一份欲罢不能的甘美，这一份刻骨穿肠的凛冽，仿佛我对你的感觉。未饮先醉，欲罢还迎。即便是泪透枕巾，即便是心如刀绞，即便是肝肠零落，还是要狠狠地将你的身影融进心灵，刻进脑海。哪怕风吹雨打，哪怕下一刻海角天涯。
　　
　　酒入柔肠，睫毛微沉。合上双眼，沉沉睡去。夜色，带悲含凉，轻轻为我遮起一层凄清的薄被。寒蛩鸣不住，月色幽幽流，今夜，谁的眼泪，滴洒在尘世看不见的角落？今夜，谁的孤魂，游离到我的梦境，缱绻成幕幕相思的悲剧？今夜，谁的目光，隔着红尘的千山万水，望到了我蒲柳之姿深藏的如火深情？今夜，谁躲在我的思念里，与我同醉，却含泪思念着另一个人？
　　
　　若早知深情如此难堪，宁愿当初不相见。倘如一切只如春与秋的交替，倘如一切只如雪与风的相遇，此刻定能不必负担。只是，宿命里，总是多了这样纠结的交错，总是添了如此无望却偏偏刻骨的思恋。带着一丝清泪入梦，寒蛩鸣声依旧，无平仄，声声慢，月色流光依旧，空玲珑，丝丝寒。
　　
　　空起一声琵琶，辗转捻抹，拨碎了一池秋意。梦中惊醒，残灯明灭依旧，恍如红豆。满怀的情思，一梦的往事，皆被敲碎成凌乱的寒凉，飘进了萧瑟的风里，溶入冰冷的月色。撑起娇躯，拨亮了残灯，对镜。秀眉笼黛，斜飞入绿鬓，俏目流翠，点滴成秋水。双颊因浅醉而淡起绯云，琼鼻点缀成瑛珞美玉，朱唇未启已吐兰香。粉面含春，青丝如瀑，一袭素衫，袅如飞蝶，恍如仙子，翩翩出世。然，色为谁娇，容为谁妍？
　　
　　记得当年初相遇，我乘马疾驰，你十七八岁少年，却仗着轻功追逐，惹得白衣带土，风尘斑斑，清秀的容色，也带了尘土的侵染。然后，将扑满灰尘的双臂伸给我，脸上，是带了惊讶与欣喜的笑。从你接我下马那一刻，我将你接进了我的心。大醉再醒，才明白，你不是藏在我心里，而是刻在我骨中。
　　
　　那时候，我双亲被害，年少失祜，不得已寄人篱下。碧落山上，繁华灿灿，却没有多少的幸福属于我。收起了从小惯起的任性与娇纵，少言，多寂，安安静静活在那个陌生的世界。感你情深，处处相慰，时时相怜，于是，满怀的心事，都刻着你的名字，荡漾着你的笑语。眼神带笑含情，行事飞扬跳脱，初尝情事，一纸人生已被你的身影写满。
　　
　　只是，最初的倾心，源于苦涩的误会。直到那一日，看到你与她的双剑舞。彼时，春日迟迟，暖阳依依，碧落山上，草色青青，花开艳艳。傍着青山，随着湖水，你白衣飘飘，三尺青锋舞在手中，矫如游龙。她绿衫袅袅，翩若飞凤，挥一道寒光划着青空。流风飒飒，呼喝声声，奢华的双剑舞，划落了片片绿叶，腾起了阵阵落花。
　　
　　停下，相依相偎，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你从她怀里拿出小木梳，轻轻为她理着微显凌乱的长发。顺手折下一枝灼灼桃花，插上她耳边发髻。她顿时失了平日的娇纵任性，薄面含羞低了头，你揽她入怀，给她的额送上了深深一吻。那般专注痴迷，那般柔情缱绻，我也曾拥有过，却只是在梦中。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既已如此，也只能将一怀深情藏在梦中。谁叫苍天不垂怜，我见君时，君已情许他人。收起了殷殷企盼，藏起了款款情深，脂粉轻掩入妆奁最底，卸下了金步摇玉搔头，从此不贴花黄不描黛眉。换上寒素的白衣，以最纯净的心情站在你们身边，含笑看你们郎妾情深。转过身，泪滑下清腮，落入纤颈，滴成心底最深的痛。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初相逢，怎能比你们竹马青梅近十年的情分？
　　
　　本以为，熄灭了情种，掩埋了相思，便能安静了此残生。谁知苍天戏弄，你年少才高，张扬跳脱，逃不出武林恶俗的纠葛，刹那间，蒙冤受辱，人走他方。你的她，为了你，背弃了父亲，背弃了天下武林，向着未知的你，凄苦寻去。我，却只能守在孤室，独自品尝着我们浅薄的回忆，含泪叩问月神，你，身在何处，心在何方？那时才明白，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爱之而不得，而是根本不敢去爱。她送了你凄凉的一生，我却只能送你七年异地的思念，与一双几乎干枯的泪泉。
　　
　　七年后的重逢，是苍天给这段孽缘的最苍凉的落笔。阴错阳差，她另嫁才郎。你身登高位，风雨随呼。我却看见你灼灼红袍后的凄哀心境，昔日飞扬凌厉的眉目，如今郁郁情深，满涨憾恨。一见神伤，再见凄凉，忍不住想要为你拭一拭泪，抚一抚眉。
　　
　　然，你的眼神，却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凄凄的神色，憔悴的容颜，再不是当初那个仗着身出名门便嚣张跋扈的小丫头。倭堕髻偏垂，娇俏着青春，纵已身为他妇，却还含着一腔恋你的赤子情。是否在她身殒后，你犹记当年那含嗔带笑的女儿情态？是否身临孤冢之前，还记得手指滑过她笑颜时的幸福与心动？我立在你身后，见你跪在坟前，双手掩面，泪水涌出指缝，斑驳了落拓青衫……
　　
　　月色凄凄，斜斜透进窗纱。碎了一地的银光，如粒粒思念，俯拾即是。你的笑，仿佛也碎成了斑斑点点，印在每一粒月光上面，堆砌成泪海。曾经，我以为你失去了她，我便可以得到你。然，当你依依不舍拜别了她的芳冢，看到了倚在花树的我时，却只是短暂的注视，微微一笑，轻道珍重。然后转身，风吹起了你的黑发，荡鼓了你的长衫，一抹含泪带笑的情缘，就这样，在深秋的风中，跌碎了身骨。我知，从此，咫尺之隔，相对相望不相怜，海角天涯，相思相念不相见。
　　
　　今日，秋重霜浓。曾经刻骨的悲酸，凝结成了阵阵迷茫的秋凉，回忆，在风声月色的纠缠里，潮起潮落。我，携了一觞薄酒，重燃了一怀深情，祭未逝的你在遥远的天际。待我为你最后一泣，从此，抛别感伤，碾碎凄迷，让冷月浸泡开写满怀的旧诗，让秋风吹散氤氲成云的墨迹。然后，剪去三千青丝，燃一盏青灯，古刹蒲团，让黄卷掩住红颜，没有你的岁月，便这样，一滴滴流走在暮鼓晨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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