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卵击石？那还不是弱手与强将过招，弱者粉身碎骨、强者岿然不动吗？

当然，你说的那是成语故事；我说的“以卵击石”是一道富有情趣的菜名，一道由强弱悬殊、刹那相逢而诞生的一种美丽。

请允许我笔锋先偏离一会儿主题，交代一下遇到这道美味的缘由吧。

看我在医院煎熬了时日，妹妹心疼，邀我去一处以田园风情为主调、以自然食材为主题的农庄散心、调养心情。

此农庄地处由空港去往夏县的高速公路边。我们赶到时，已是暮色时分。

寂静的旷野里，灯火通明着一处宽阔的庭院，在冬天的寒凉里，让人想起暖暖的炉火。

农庄的屋顶，现代化的装饰材料遮风挡雨、中央空调送出均匀适宜的温度、数以百计的灯饰辉映着一处处别致的小厅。音乐缓缓飘荡，人工设计的溪水绕着精致的曲沟潺潺流动，营造着曲水流觞的情致；一架秋千悠悠荡荡摇曳着闲适。院落疏离、珠帘轻垂，墙上爬满了小野菊，星星点点，金黄得如同青春往事；碧绿的芹菜，不满足于脚下故土，随着花儿一起攀上墙头，抢着食客的眼。

让人心生“往事流转、我依然怀念那份亲切”的是门厅迎面的一副巨画。镂空的木质纹理透着拙朴与浑厚，画面中开国领袖毛泽东素衣简服，和一群世代以土地为伍、在黄土高原上辛勤而做的农民田间话桑麻；沉甸甸的谷穗，泛着黄土的醇香，远处的窑洞里分明还响着丰收的喜悦笑声，枫树已把浓红的色彩涂得万山红遍。这是秋天的流光溢彩，这是田园的五光十色，这是收获后舒心的闲适懒散。

境由心造，其实心也随境而转。之所以用这么多的笔墨，来描写周围景物，无非是想衬托一种怀旧和闲散的情调。置身此境，人才可以心身超然、挣脱羁绊、安享田园之乐。

在这种旧时光萦绕、乡土气息营造的氛围中，我们的主角，闪亮登场了。

只见一个乌黑油亮、透着淳厚憨实的瓷盆，被服务员摆在桌上。定睛细巧，盆里一堆大小不等、形状圆润、色彩各异的卵石，闪着亮晶晶的光泽。这些失去棱角的石头，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期待与另一种圆润的食材的美丽相约。

服务员轻轻拿起三颗鸡蛋，沿着碗边娴熟地一磕，蛋液顺滑地流入碗内，洒上小撮香葱末，筷子飞快地旋搅，嫩黄的液体中翠绿沉浮上下。说时迟那时快，服务员反手一扣，搅拌后的蛋液倾碗而出，柔顺地奔向颗颗卵石。刚刚还貌似冷若冰霜的石头，刹那爆发出火热的情绪，一阵兹拉兹拉的欢声过后，黑黢黢的石块缝隙里，就爆出了朵朵明黄的花朵，金灿灿闪人的眼。

冷与热的骤然相逢，卵与石的不期而遇，一道普通的食材经过特殊的加工处理，升腾起一种炫丽的色泽，爆起一阵清香的滋味，令人喉头上下一咕噜，津液满口而生。

这时，你再看那些卵石，早已抛却了笨头笨脑的样子，油光发亮、高贵无比；那些无形无貌的蛋液，在卵石中成叶成花，颤颤嫩嫩、弹性十足。

谁能说历经一番涅槃、一番炙烤，此种过程不是一种美丽的重生呢。

闻着一缕又一缕香，耐性再也经受不住考验，一块两块三块，花儿进嘴、叶儿落肚，一胃口的春花春叶，满嘴的清清春香。这么一盘如乡下村姑般的炒鸡蛋，眨眼间就厅堂初登，摇身一变、大俗大雅。

什么叫破茧成蝶？以卵击石，这就是了。

规规矩矩的一道菜，规规矩矩的做法，毫无趣味，就跟平凡人生一样了无新意。厨师最可贵的一点，便是创意，不以常理出牌，别出心裁做菜，便具有惊艳效果。

烹饪的过程就是艺术创作的过程，需要灵感和激情的参与，更需要好心情在场。这个时候，面对惊艳效果，我的心情是阳光里还炫耀着灿烂，不禁灵光一闪，深思飞扬。

这些被滚烫的热油炸过的卵石，它们最初来自哪座山？棱角又被哪道江河的水流磨平？它们深褐色的肌理里，如水波、如云纹，如画家恣意描绘的曲线，它们让我想起山涧中奔腾的清流，想起曾经在它身边游动的鱼，曾经倒映在它周围的兰草、树荫、星光、月色……

这么一想，水的韵味、山的气息，大自然的瞬息万变和亘古如一，都萦绕在石头的身上；它们又把这些丰富的内涵悄无声息地传递给蛋液，让这道菜化通俗为奇崛，诗意横生。

再这么往深了一想，我吃的哪是一道菜，分明品赏的是一幅春意乍现、山水清韵的优美画卷啊。

一副俗气的肠胃，被这么一幅山水美卷喂养得清雅脱俗起来。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胸藏锦绣”，一张口，流云飘飞、山水扑面而来。

嗯，当石头遇上卵，就是这么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