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告别
最后两次见他是在他自杀那一年的年初。前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要借用一下我和我的摩托车。一年不见,他面目浮肿,双眼突出,布满血丝,且被隆起的两颊挤在很小的地方,像在海水里里泡了很久的浮尸。你永远不能想象摄入过多酒量导致营养不良而又面目浮肿是什么样。看他的模样加上朋友的描述,我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幅图:秋风萧瑟,落叶飘飘,衣着单薄的他站在清晨寂寥无人的大街上,一手揣着二锅头一手提着花生豆,喝一口酒就一口花生豆……回过神来,他说想让我把他送到他丈母娘家,接他媳妇回家,而我除了当司机外要顺便替他说一些好话。但是身临其境才体味“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古话,我半句话都没有插上双方又争吵了起来,不一会他妈也来了。自古以来妈最坏事,吵得更厉害了,结果郁郁而归,不欢而散。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隔几天的另一小学同学的婚礼上。菜还没上他就经不住其他人的撺掇自顾自喝了个半斤八两,醉后满嘴胡话,说到自身的遭遇时更是鼻涕横流,眼泪交加,硬生生把别人的婚礼哭成似了葬礼。跟朋友描述的有宴必赴,逢酒必醉两相印证,丝毫不差。满桌人避之不及,唯有我与另一朋友连拖带拽的拉他回家。看到他爸咬牙切齿,拒不接收,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已能感受到这种情况必定是频繁发生。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他爸直接把他扔在地板上,并且还踹了几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对我来说他是无关紧要的人,除了回家过年见面了出于小学同学的友谊虚情假意一番外没有其他的联系,直到后来听说他的自杀。他是喝农药自杀的,我时常想象那种毒药穿肠过,肠胃扭曲成麻花的疼痛,并且时常假设自己有一天迫不得已需要自杀时会选择何种方式。割腕不行,太慢,只有心智坚定的人看着自己的血慢慢的流尽才能无动于衷,但好处是万一半途心智不坚定发现生活有意义了立马止住包扎还有生还的希望;焚身也是不可选,会面目全非,不能死了还得让人家猜尸体是谁的;跳楼也不好,有一次我从二十五层的高楼上看到下面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尖锐的铁栅栏时就怂了,戳到身上是很痛苦的,万一戳到身上难堪部位势必更加疼痛;其他诸如上吊,触电,溺毙等都不可取,要么影响容貌,要么过程太疼。要是我,就选择吞安眠药,一睡不醒,就当永远做梦去了,万一抵抗力强,在大家都认为你已经死翘翘的时候醒了还可以说“不好意思,不小心吃了太多的维他命C”
到这里我已经写不下去了,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而我已经渐渐把它描述成了喜剧。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他的死,我却真的不甚悲伤。我在想是否是我早有预见,又或者是我铁石心肠?想到最后发现都不是。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我闲来无事经常臆想假如我死了,我的亲朋好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悲伤又或者是亲朋好友死了而我该以怎样的情绪表达我的悲伤?这类事情想多了,就免疫了。
在那个消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到来的时候,我本想故作深沉地说些“人总是要死的”等无关痛痒的话,但又怕引来“那你怎么不去死”等反击的言语,或者还有人虚伪的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人活在世上就要忍受各种压力与议论……”这一切都表明他留给世上的仅仅是非议,但我总能听见他对大家辩解说,“看,我再不喝酒了,改喝农药了”。这句话让我在零下几度的寒冷里浑身冒汗又或者在四十度的高温下不寒而栗。我想,其实他并没有走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周围安静下来,我就会拼命的想他决定死时那一瞬间的想法。我发现其实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就像我丝毫不能理解他因为夫妻离异而萌生死志的痛苦,他也丝毫不能理解我生活完全没有意义还要苟延残喘下去的麻木。无论如何,他的死对我们的影响仅持续在茶余饭后,除了聊作谈资以外没有带给我们其他的情绪,仅有的一点惋惜却是觉得他生命的最后一口竟然不是他借以浇愁的酒而是一了百了的农药。生活就像你一脚踩死几只蚂蚁一样没有任何阻碍的前进。直到现在,我发现我若要回忆,只有安静下来闭上眼睛,遥想当年他的音容笑貌,然而浮现出的仅是浮肿的脸,突出的眼———我想说的是,以前很多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里的事,现在已经需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酝酿了———时间真是伟大的失忆师。
炎热的夏天或者寒冷的冬天,我经常喜欢坐在装修着巨大落地玻璃的室内,像看马戏团一样看玻璃外移来移去的人群,他们也像看动物园一样盯着橱窗里的我,然后移动着错看目光。窗外经常有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并肩走过或者牵着孩子的手的夫妇缓缓而过,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着买冰淇淋或倒冷饮。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他们居然能在四十度高温的室外走来走去,并且生机盎然,连那些没有恋爱但已经有了目标的人生活也充满了期待。但我一直相信这一切都是要还的,比如说,在大家都奄奄一息的夏季,他们盎然了,在大家都生机勃勃的冬季,他们就又都焉了。所以,我死去的同学,在这个世界不能活得很好,在另一个世界势必会过得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