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黄的洗漱盆边，一只装满清水的青花瓷杯子里，插着三朵盛开的栀子花。碧绿的叶片脉络清晰可见，花瓣重重叠叠，洁白无瑕，还沾着早晨的露珠。映照在明亮的镜子里，栀子花如仕女般优雅淡定、出尘脱俗。

推开浴室的门，淡淡的、幽幽的花香就如丝如缕地飘来。

妈妈挣脱我搀扶她的手，一拐一拐地朝着栀子花奔去。

“您小心点，这地面滑着呢！”我小声埋怨着，疾步走上前去扶她。

“我没事，说了不要你扶呢，走得动......”妈妈一只手紧紧扶着洗漱盆，一只手轻轻地触摸着那枝叶，嘴角浮起微微笑意。

栀子花是妈妈清早出去散步时采摘回来的。清新、雅致、素朴，在宽敞的浴室里，栀子花美得不动声色。

“妈妈，这花真香！”我深吸了一口气，由衷赞叹。

“我看浴室里湿气重，闷得慌，就插朵花在这里面了.....”妈妈呵呵笑着，声音里带着小小的满足。

栀子花放在浴室里养着，恐怕只有我那爱花如命的老妈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家里养了蛮多的花儿草儿，那是她晚年生活的乐趣，就像侍弄孩子般细心。临出门前，她还拜托邻居老姐妹，帮她照料浇水。妈妈操劳一辈子，在什么地方都闲不住。即使这次来长沙参加侄女的婚礼，也是刚踏进哥哥家门，就开始询问婚礼的琐碎事情。平时妈妈当家做主习惯了，被哥嫂委婉地拒绝后，她有些讪讪然。我劝她，您老身体不好，本来就是来参加婚礼的，孙女出嫁，别人都尊重您，要请您坐上宾席呢，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您不要操着闲心。妈妈含含糊糊答应，眼睛里明显有失落感。

今天一大清早，我们还没起床。妈妈就在楼下花园里除草，整理花木。侄女小坦和侄女婿从外面回家，来向奶奶问候，可妈妈人影都看不见了，急得我们四处找人。怕年近八旬的她，摔在哪个地方不得了。家里人找了一大圈，谁知她摘了几枝栀子花回来，笑呵呵告诉我们：“比家里的栀子花香得多，这里的土肥些，好养花。小坦，你也是花儿，长大了，养漂亮了，就要嫁了......”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眼圈就红了。小坦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哥哥和前妻离婚后，孙女就是妈妈心中最深的牵挂。

妈妈患糖尿病多年，并发症很严重，腿脚走路不方便。哥哥多次接她来长沙住，她都执意不肯，说那么大的别墅，她住不惯，其实我知道她是怕给儿孙添麻烦。这次，如果不是孙女结婚，她怎舍得离开精心养着的那些花儿草儿。

从青岛远道而来的侄女婿父母，说是晚上要来拜望妈妈。哥哥把聚餐特意安排在家里，气氛好些。妈妈喜欢热闹，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中午午休后，她连连问我：“他们北方人吃得习惯我们湖南菜不？”“要你哥哥做菜时，少放辣椒，清淡些，做点面食啰！”“......”就这样，妈妈絮絮叨叨了一下午。

四点刚过，妈妈准备洗澡，她爱干净。家里来客人，她要体体面面待客，不能丢儿孙的脸。在家时，妈妈总是在中午午休时洗澡。糖尿病患者抵抗力极弱，易感冒。春夏之交是疾病的高发期，妈妈这段时间已感冒好几次，来长沙之前，血压一直很高。尽管嫂子开了新买的奔驰来接妈妈，妈妈还是晕车得厉害，一路颠簸，脸色惨白，念着阿弥陀佛才来长沙。

浴室里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女儿葳子在别墅的楼上楼下疯得一身汗，我刚给她洗过澡。妈妈独自洗澡，我自然放心不下，怕她摔倒，可她执意还要自己洗。父亲过世后，她一直坚持照顾自己，家里里里外外都操着心，即使自己住院期间都不愿影响我们的工作。犟起来的时候，妈妈就像个小顽童，任你怎么劝，她也依然我行我素。好不容易，在我的软硬兼施下，妈妈终于点头答应让我帮她洗澡。

妈妈还站在洗漱盆边，看着散发着幽香的栀子花出神。我忙着给她放浴缸里的热水。在家她是用水桶提水洗澡，家里几平米的浴室，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妈妈性格极犟，哥哥嫂子要帮她装空调，她说开空调容易感冒，自己纳不了那福气；要帮她买新房子，她说老人住一楼老房子，沾点地气，身体好些；要帮她装个热水器，她说院子里有个比她年纪还小些的老人不会调水温，结果身上烫伤了一层皮......诸如此类托词，她能说出一大箩筐。原因只有一个，妈妈勤俭惯了，舍不得。

“妈，水放好了，您快脱衣服!”我在一旁催促着。

妈妈坐在凳子上，轻轻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脱衣服。我心里暗笑，妈妈，您七老八十了，还像大姑娘一样害羞啊！她脱下衣服的那一刹那间，我却呆住了。瘦削的背上贴满了膏药，皮肤暗紫色，像树皮一样松松垮垮。妈妈真的老了，如枯树般，渐渐地老去，渐渐地腐朽......

妈妈慢腾腾地裸着身子走过来，我去扶她，她用手挡开我：“没事，我自己能进去嗄！”说着，她使劲地扶住浴缸，抬着一条腿，想要跨进去，但终于没能进去。“妈老了，不行了......”她叹了口气，朝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顺势扶着妈妈跨进了浴缸，妈妈身子并不重，只是她的腿一直没有力气。

尔后，妈妈坐在浴缸里抬头对我说：“水温有点热，妹子，你帮我加点冷水啰！”我笑着帮她加冷水，如果不是这现代化的东西，妈妈没掌握技巧，恐怕她还逞强不让我帮忙。

“水放好了，妈，我帮您洗澡搓背吧！”我把沐浴露倒在手上，轻轻擦在妈妈松弛的背上。这次，妈妈没有拒绝我。她像个孩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搓背。我用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妈妈的背有些弯，两肩的肌肤没有什么弹性，摸上去皱皱的，如同枯树上的树皮......

十几分钟前我给女儿葳子洗过澡，她的肌肤如丝绸般光滑，如牛奶般白皙，浑身上下散发出新生命的气息。这一老一小的背有着天壤之别啊，可是眼前这日渐衰老的脊背曾经多么的健康挺直，多么的顽强不屈！十多年前，被誉为法学界奇才的哥哥，卷入了牢狱之灾，在黑暗的监狱里囚禁了整整五年。是妈妈的省吃俭用和奔走相告，感动了上苍，点燃儿子心中不灭的信念和勇气。无数个的静夜里，家人的天空墨黑压头，黑暗中我看到妈妈的背，笔直笔直，不屈不挠。妈妈的背成了苦难日子里的擎天柱！五年后，哥哥无罪释放，我们一家人经历悲欢离合后，终于团聚。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哥哥的事业如日中天。妈妈的背却弯了......

“洗得真舒服，难怪葳子老要你洗澡呢......”妈妈闭着眼睛，好像在沉思，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着话。不觉，我的眼睛被一团水雾蒙住，分不清哪是热气，哪是眼泪。我静静地听着，思绪像浴室里的栀子花香一样飘荡。

背洗完后，妈妈用毛巾遮挡住前胸，朝我摆摆手：“我自己来，自己来!”这次，我也没坚持。因为我觉得即使年近八旬的妈妈，她依旧是一个女人，有女人的羞涩和腼腆。

我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妈妈，她小心翼翼地把沐浴露倒在掌心，揉搓着起了细细的白泡沫，然后慢慢地抹在胸前，打着圈。妈妈的乳房耷拉着，干瘪无力，可她仍然很细心地呵护着。记忆中的妈妈是丰腴的，胸部高耸，充满着女性的魅力。她常和我翻古，说我小时候断奶时，生了一场病，抱着她的乳房哭着说：“妈妈的奶真甜，我要吃，我要......”妈妈不忍心，把她的乳房塞进了我的嘴里。这个典故一直是全家人的笑柄，直到我给八个多月的女儿断奶时，妈妈还劝我让孩子多吃几个月，当年你吃妈妈的奶还到一岁半呢！比起时下那些爱美的女人们为保持身材，放弃哺乳，妈妈美得健康自然，美得女人母性。

终于，妈妈洗完了澡，穿好衣服后，她冲我摆摆手说：“你去吧，我能自己洗衣服，谢谢你给妈妈洗澡！”

热情爽朗的妈妈居然对自己的女儿道谢了，我不禁泪眼婆娑。这样的女人，只要生命存在一天，从来就不会倒下。我知道。

转过身去，妈妈站在洗漱盆边洗衣服。她的背有些花，头发越来越稀疏，只有身上那件崭新的红格子衬衣如火一般耀眼。旁边那簇栀子花，雪白雪白，衬着她的红衣，格外的美。

有那么一天，红颜终会老去，我的妈妈也终会逝去，亦如凋谢的栀子花，那般优雅，那般淡定。

淡淡地，飘呀飘，浴室里的栀子花香，飘呀飘，淡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