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炉里的檀香袅袅飘来，微微的香，微微地飘荡。墙壁四周铭刻有这座古城状元的传奇，茶楼与状元结下渊源，更增添神秘色彩。暮蔼在喧嚣的小城里徐徐降临，夜色里走来古城的文人雅士，棋、琴、书、画、笔、墨、纸、砚在这里静静舒展。

我随作协几位文友来到这沾染文气的状元楼。一碟瓜子，两瓶啤酒，三四盘小吃，纵情开怀，畅谈人生，这样的时光，是我的最爱。不必为家务琐碎而郁闷，也不必在意功名利禄的得失，我只是静夜里的一盏菊花茶。红的枸杞，泛酸；橙的甘草，沁甜；白的菊花，微苦；黄的姜丝，略辣。菊花茶里沉淀苦乐人生，浸染着似水流年。

晕黄的灯影中，一个穿深色西装男人站起来，修长清瘦的身材，在人群里显得卓尔不群。他径直走到台前，熟练地掀开钢琴盖，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久违的曲子缓缓飘进我的耳际：“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这气宇轩昂的男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他脸上写着时光的痕迹、丰富的阅历和岁月的沧桑。琴声仿佛将我带到了青山绿水间，一位英俊少年在深情凝望美丽的心上人，久久不愿离去……琴声缠绵徘恻，深情款款。只有经历过爱与恨的男人，才会有这样动人心弦的琴音和行云流水般的弹奏。

余音袅袅，我的眼前一阵恍惚，二十多年前，我曾用舞蹈演绎这支熟悉的歌曲《在水一方》。那是文学社社庆晚会上，五六十个热爱文学的少年，围成一个大弧圈，烛光摇曳，掌声不绝于耳。一个穿火红衣裙的女孩，披着一头垂过腰际的长发，时而低头沉思，如一淮宁静春水；时而奔腾跳跃，似一只浴火凤凰；时而侧身旋转，像一株绽放木棉。“……我愿逆流而上，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红衣少女舞动裙锯，舒展修长的双臂，轻轻退出简易的舞台。全场掌声雷动，场外那群花样年华的少年仍沉浸在曼妙的舞姿里。那是十五岁的我。

晚会过后一星期，我意外地收到了参加社庆晚会的兄弟文学社主编的来信，信里对文学社社刊提了一些建议，并赞誉晚会的成功，还附了一首关于舞蹈《在水一方》的小诗……因为一次社庆晚会，一支《在水一方》的舞，一首关于《在水一方》的诗，让情趣相投的文学青年相知相交，结下了难以忘怀的情谊。许多年后，少年上大学远走他乡，我在家乡有了稳定的工作，偶尔会想起云淡风轻的往事。那些年少时的纯真情感，如吹散在风中的蒲公英，渐去渐远。一脉清香在夜阑人静、月色如钩的深夜从记忆深处里缓缓飘来。


二

生下女儿后，我从爱穿月牙白、淡蓝、浅紫长裙的青春时代，一日日褪变成紧张而忙碌的家庭主妇。襁褓中的女儿也从香香粉粉的婴儿，出落成留樱桃小丸子头，整日叽叽喳喳腻在我身上听童话故事的小可人儿。五岁的她常常偷偷地学我的样子，穿好衣裙将裙摆转成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在镜子里浅浅微笑。那一刹那，幸福与满足盈满我的心间。琐碎的日子在平淡中流逝。

直至有一天，我帮着母亲收拾房间，书架上一本蓝色封面的手抄本突然掉落下来。我拾起那薄薄的手抄本，掸落灰尘，轻轻打开，居然是席慕容的《七里香》！手抄本极工整地用行书抄写，从序、目录到正文、后记，一字不漏。最有趣的是书中的插图，也被我临摹下来。简洁的黑线条画出一个女人的头像，披散的长发，迎风而起。手抄本的纸页微黄，字迹有些褪色。一切恍如昨日，青春的记忆鸟翼般翩跹而来。

读职校时，文学社的活动室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房子。窗外有两棵大树，一棵泡桐，一棵苦楝。春天，雪白的泡桐花满树满枝，在阔大绿叶片间乍然开放，远远望去就是无数白色纸鹤在翩翩起舞。近了，方知是花团锦簇、芳香四溢。苦楝花也是白色，碎碎的花瓣，小巧玲珑，不张扬，羞怯地悄悄绽放芳华。两棵树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喜悦。花落满院时，几张课桌、一块钢板、一支刻笔，社友们坐在树下吟诵舒婷、顾城、北岛的诗、编撰社刊。为一篇好稿激动，为不同的见解争执，为刻错蜡纸惋惜。苦楝花、泡桐花在头上飞呀飞，淡淡的忧郁、轻轻的伤感随着花儿飘呀飘，轻盈而明净。曾记得一本席慕容的《七里香》让全班五十多个同学争抢，先睹为快。到后来，封面和封底全掉落了，书页也被磨卷了角。文学社把席慕容的诗歌和散文分期编入社刊《文学作品赏析》专栏中，有一期换了国内名家的散文，立即遭到了校园学子的批评。社友们因买不到《七里香》而相互抄阅。我的那本《七里香》手抄本，细闻有淡淡的花香。亲切柔美的诗句，空灵伤感的情调，字里行间蕴藏的质朴纯净情感，如一朵风干的苦楝花，泛着清苦、清淡、清涩的香。

少年不识愁滋味，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个年代的朦胧情感，用文字表达出来是淡淡的轻愁。校园青涩的记忆大都与文学有关。文学在我们看来，是清泉洗涤世俗的尘埃；是雨珠滋润干涸的心灵；是轻风吹荡心头的烦忧。我甚至常常做白日梦，一生是否以笔为业，以文为生。象牙塔里所有的梦是那么完美，谁都不曾想过经历世事的变故，人情的冷暖，我们的心中能否坚守那份年少时的执着与热爱？

亲密无间的社友们毕业后，各奔东西，偶尔也有鸿雁传书。有了手机和电脑等现代化通讯后，联系却越发稀少，以至后来渐渐音讯全无。有一回，我在书店买书，竟然发现老板是老社友。双手相握，分外亲热，彼此忍不住聊起文学社的往事，心里就有股温泉汩汩流淌。老社友的这家书店经营了十来年，还算与文沾了边。但文学毕竟不能养家糊口，作为终生事业来经营，大多数曾追逐文学梦的少年如今都在为柴米油盐算计。我时常眺望书房外那一望无垠的绿色稻田，寻找创作灵感和精神家园，但心中的激情在一天天逝去，我始终没有找到当年苦楝花和泡桐花满树满枝的感觉。大约是我的心太浮躁，文字才会缺乏有血有肉的生命力。这样的日子，我便如无头苍蝇，内心惶恐，总想倾诉和记录些什么，又总觉得心里缺少些什么。

一个金秋的清晨，好友彩霞告诉我她要出散文集了。我才猛然惊醒，其实，少年时的文学梦有人一直在做，一直在努力实现。读霞的文字，流畅、轻松、自然，非常平民化。她说她写的是小女子散文，记录的是二十多年来温暖的瞬间。在功利现实的社会里，文学于我们真的只是灵魂深处温暖的瞬间。可贵的是，她是一个率真潇洒的女人，冷静地面对浮世，写下了“像蚂蚁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的文字。末了，我在前加了一句：“像蜜蜂一样学习”。扮演好这三种角色，我们的灵魂该没有那么多沉重和抑郁，泡桐花、苦楝花的馨香犹如丝竹之乐，绵绵不绝。


三

晚餐时间，我打开电视看新闻，眼球被一剪短发的中年妇人吸引。那妇人穿黑色的休闲服，虽然化了淡妆，但依然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她脸上的肌肉松驰，眼袋很明显，笑时有细细的抬头纹。这妇人是久末在荧屏上露面的大明星林青霞。

青霞啊，你不是洗去铅华，嫁作商人妇了吗？你不是退隐幕后，让爱你的影迷捶胸顿足吗？娱乐播报点在大肆渲染你的即将复出，八卦新闻牛皮糖一样粘着你的家事，说因你生的是两个女儿而丈夫有了艳遇，目的是要传下继承家业的儿子。诸如此类，如果换了另外的明星，我绝对不会关注这些无聊的话题。

屋子外噼哩啪啦，雨下得很急骤。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寒冬腊月里的人们都窝在家里烤火取暖。凛冽的风刮得很紧，快下雪了吧，我的思绪却仍沉浸于方才的娱乐新闻。八十年代，港台爱情片风行大陆，林青霞、秦汉、林凤娇、秦祥林等台湾当红影星成了校园学子的偶像。《月朦胧，鸟朦胧》、《婉君》、《青青河边草》、《我是一片云》等影视歌曲在校园里传唱。校园池塘边时常有白衣黑裙的女孩子们低吟浅唱。歌声悠扬轻快，柔情缱绻，婉转缠绵，在清澈的湖水里漾起圈圈涟漪。

若干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周末。圈子里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去看林青霞、秦汉主演的《雁儿在林梢》。琼瑶小说改编的台湾影片在我们这个小城只能买票去录像厅观看。那夜，雪落纷纷。男同学们用自行车载着我们三个女同学，一路高歌《一剪梅》，一路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一群人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挤进黑暗的录像厅，里面竟有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我们刚找了位置坐下来，《雁儿在林梢》的音乐声就响起：“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录像厅里喧闹的声音嘎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小小的荧屏。那时的录像厅还没有录像机，大都是电视机放录像。但这并不能影响我们兴奋的情绪，真正吸引我们的是电视机里一袭白衣，明眸皓齿，乌黑长发，高挑身材的林青霞。她的一颦一笑透出一种高贵典雅的美，像一朵清雅的睡莲，冰清玉洁，惊世脱俗……

散场后，漫天的雪花在小城的上空轻舞飞扬。雪花飘落在我的发辫上、眉宇间，我却感到暖意融融。林青霞的东方之美感染了年轻驿动的心。两个小时的录像，雪已落了尺多厚，棉絮般将街道盖得严严实实。那个叫辉的男同学载着我，使劲地蹬车。昏黄的路灯下，无数雪花飘落在他微卷的黑发、深蓝色的棉袄上，两肩落下银白的一层薄雪。猛地，自行车滑进了雪堆里，两个人摔倒在雪地上。辉从雪地里爬起，鼻子上和眼镜片上全是雪末。那副滑稽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后面追上来的同学看到狼狈不堪的我们都哈哈大笑。笑声、闹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久久回荡。

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大腹便便的辉，他发了福且精神萎靡。一问才知，他离了两次婚，发妻去广州打工，和一个当地老板打得火热。第二个妻子，性格不合，近日也分了手。他说这辈子不想结婚了，结怕了。我不禁打个冷战，爱情和婚姻到底姓什么？那个雪夜和我同看《雁儿在林梢》，相信爱情的唯美与热烈的纯真少年已消逝在岁月的风尘中，生活正在改变我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一点一点侵蚀，一点一点褪变。

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独自坐在电脑前，下载了林青霞主演的《彩霞满天》和《金盏花》。清纯飘逸的林大美女穿越二十多年的时空隧道，清晰地站在我面前。想想几小时前，我在八卦娱乐新闻里见到那年过五旬、面容憔悴的妇人，不禁悲凉从心中涌来。林青霞与秦汉的分分合合，缘生缘灭，到后来下嫁邢氏富商。爱情究竟是昙花开放时短暂的瞬间，还是流星消逝时刹那的光茫？

静夜里回答我的只有窗外那漱漱的雪籽声。



四

盛夏，我收拾好办公桌上的纸笔，下班准备回家。一个电话让我惊喜不已：“泓，你下班没？今天有美女从珠海回乡，赶快过来……”对方是老同学，手机的那一头，一大群女人的嬉笑声。最娇最嗲的声音，当然是飞，从珠海飞回来的飞。

晚上的聚餐轰轰烈烈，觥筹交错。五年不见，飞的性情似乎没有变化。有一点俏皮，有一点娇憨，有一点男孩气。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场婚变，飞仍会和我一样固守小城的一隅，在车来车往的拥挤中平平静静地走过我们的青春，走完我们的后半生。谈笑间，望着飞的眼睛，不再是那双狐媚的小眼睛，她割了双眼皮，眼睛明亮有神。而我却感到极不习惯，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神，总觉得有点陌生。我问她是否找到新的归宿。开车的飞偏过头大笑着说：“异性朋友有两、三个，但合适的真的没有。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好高骛远，我是个会抓住机遇的女人……”飞在珠海有车有房，女儿的户口也随之迁移，她要给女儿最佳的学习环境。飞说得很轻松，我却分明感到她生活得不易。工作的压力使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人一旦走入另一种生活轨迹，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生活的烦恼。我们是凡夫俗子，都不能脱俗。

飞回来的第二日，我陆陆续续知道了二十年未曾见面的琼、海霞、玉芳一大群老同学的近况。深夜，我忍不住给如今已是莲城某重点小学教学骨干的琼打电话，我让她猜我是谁，她却是一头雾水。两人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自报家门。琼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学，不善言辞，腼腆羞涩。我那时的数理化严重掉队，在班里成绩属下游水平，琼也属这个队伍。在竞争激烈的省重点中学里，我和琼时常拿着课本，坐在万象楼前看着三五两只鸟雀在暮色里归巢，夕阳一点点隐没在校园的林荫深处，无边的夜色吞没了两个瘦小的身影。后来，我上了被人最轻视的职高，而琼读了湘师。再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失去了联络，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近二十年来琼的情况。那晚，琼和我都很激动，这二十年来，我们经历过多少沧桑变化啊！这二十年来，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要说啊！想着第二天即将见面的老同学，我几乎无法入眠，那一张张久已模糊的笑脸倏地在我脑海里反复重现。

翌日清晨，我再也无法等待，与飞、阳、秀一路驱车赶往莲城。见面的地点在一家咖啡名店，老远看见两个撑遮阳伞的女人在街边东张西望。那高鼻梁、个头瘦的是海霞吗？那穿牛仔裤、扎马尾的是琼吗？我隔着车窗玻璃急切地寻找那埋藏已久的记忆。

下车后，我和琼、海霞孩子般欢呼雀跃，相拥紧搂在一起。这二十年来，我们的沉沉思念在紧紧相拥里得到释放。“泓，真的认不出来了，你哪来这么长的头发？读书时，你不是学生头吗？”“海霞，你这么瘦，太苗条了……”“秀，你越来越洋气啦！”

彼此无拘无束地拥着走进豪华的厅堂，笑闹声连店里的迎宾小姐都瞪大着眼睛。她们一定在笑，这群年近中年的人怎么疯狂得像孩童？

“班长，那次我和云丽上晚自习偷着磕瓜子，你好厉害，说什么我们是无政府主义！”“我哪有这么深奥的语言，我有说过？不可能吧……”“你当然有，你现在不就做律师啦！”“泓，我哥哥说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你还写散文和小说吗？”

二十年的时光，没有让我们彼此生分，老同学见面依旧情深意长。当年，老师在全班同学那张黑白集体照片里的题词“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啊，天下谁人不识君，二十年后又怎样？岁月改变了容颜又怎样？环境褪化了个性又怎样？你们都是我的老同学。缘份让我们成了同窗，从此生命里多了一段无法割舍的怀念，一段无法阻隔的牵挂，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菁菁校园里唱过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真的应验了当年的预言！

聚会持续了一整天。笑闹疯狂了一整天。走出酒店，已是星光璀璨，夜色朦胧。飞要去长沙，不熟路况，老同学中有两个帅哥挺身相送。我趁机“报复”了他们喝酒时的围攻：“当护花使者是男人本色，一路上允许爱情故事发生，但决不可以发生爱情事故！切记，切记！”众人大笑，班长说我：“时间真能改变很多东西，你这样淑女都闹成这样，唉，唉，酒喝多了！”我摸摸发烫的脸，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醉人人自醉。带着微醉，握手道别，步履匆匆，老同学送我们上车，反复叮咛一路要注意安全。

和琼握别时，我分明看到她那双大眼睛里晶莹的泪花，她在我的耳际轻轻说：“你今天穿这裙真美，让我想起我们的青春岁月！”那天聚会，我脱下精致的职业套裙，穿的是草绿色的波西米亚长裙，白色的吊带衫，外面披了翠绿的针织小坎肩。青青翠翠的绿哟，随意而知性，是我生命中最短暂最美丽的色彩。

夜色中，车往家的方向缓缓行驶。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在我身后急速退却，很快只看见几个小黑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席慕容的那首《青春》骤然涌上心头：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把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