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觉不容易,劝君多读白居易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公元772年,诗佛王维已离世11年,诗仙李白已离世10年,诗圣杜甫已离世2年。
诗坛令人仰止的“三座大山”相继离世,这世上岂能没有一个人来继承他们的衣钵?
于是,我横空出世。
1.
我叫白居易,“君子居易以俟命”的“居易”。
我表字乐天,“乐天知命故不忧”的“乐天”。
我出生于公元772年,彼时的大唐经历了安史之乱,早已不复煌煌气象。
内有宦官专权。宦官挟天子如婴儿,天子畏宦官如虎狼。
外有藩镇割据。节度使们割据一方,召集亡命之徒,对抗朝廷。一方事务,全由节度使们自己说了算,连皇帝都不能干预。
我10岁那年,淄青节度使李纳围攻徐州。当时,徐州兵力不足,我爹白季庚就自发组织军民协助徐州刺史守城。我爹“亲当矢石”,昼夜不解甲地巡视城头,击退了叛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坚守42天后,终于等来了援兵。徐州解围后,我爹因为立下战功,升任徐州别驾。(刺史的左右手,因为经常跟随刺史出差,另乘一辆车,所以叫“别驾”。)
徐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五百年前,曹操、刘备、吕布三股势力曾在此地鏖战。虽然这次徐州之围有惊无险,但我爹每念及此,往往后怕。为了保护我,我爹把我送往了远离战火的苏杭。
有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不愧是人间天堂!
风景秀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小姐姐多,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而且产才子!比如当时的苏州刺史韦应物,就是写“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那位。我读过他不少首诗,可惜因为当时年龄小,无缘一会。
童年时,我便萌生了愿望,长大后,若能到苏杭任意一地做官,此生无憾!
2.
这个年代,达官贵人的孩子可以通过“恩荫”做官。没有拼爹实力的孩子想做官,唯有科举一条路。
为了早日实现童年的愿望,我“苦节读书”。
从早到晚诵读诗赋,苦练书法,无暇休息。以至于读得口腔溃疡,写得手肘生茧。熬夜苦读导致肤质差,用脑过度导致少年白。长时间看书,视力下降,眼前飘动小黑影,像千万只飞蝇在狂舞。
(二十年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痔,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矣,动以万数。)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如此用功,乃至10岁就读书破万卷,15岁就下笔如有神。
3.
16岁那年,我来到帝都长安碰运气。
当时有个大人物叫顾况,我带着诗作前往“干谒”。(唐代科举不糊名,换言之,没有密封装订线,考官能看到考生姓名。文人常常带着诗作拜访大咖,一旦被大咖赏识和提携,名动天下,将大大提高科举通过率。)
当我小心翼翼地呈上诗卷时,顾况先是看到我的名字,笑了:“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
当顾况的视线扫到下面“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态度骤变:“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因为顾况这番话,我一下子名动京城。然而,名声未必能转化为财富,我仍旧过着贫苦的京漂生活。
三年后,因为缺钱,我不得不离开了长安。
走到城外高坡时,我回眸长安,大声疾呼:“我还会回来的!”
4.
我回到曾生活过多年的第二故乡符离。
在这里,我结识了5位青年才俊(符离五子),还有她。
她是我的邻家女孩,叫湘灵。湘灵是小家碧玉,她不会大家闺秀的那些必备技能,她只会一样——吸引我。
她就像一剂瘾,让我无限痴迷,为她写诗,为她静止:
《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要是这样的好时光,能天长地久该多好,可惜天长地久有时尽。
22岁那年,我爹病逝的噩耗传来,如遭雷击。我爹去世后,家境更困窘了。
为了补贴家庭,我开始晴耕雨读;为了早日脱贫,我读书更用功了。
29岁那年,我决定进京赶考。家里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外加大哥白幼文的一些资助,凑齐了盘缠,我便启程。
我心中五味杂陈,充斥着兴奋、不安和淡淡的忧伤。
兴奋的是,我又要回到帝都了!
不安的是,万一没考上,就辜负了全家的殷殷期望!
忧伤的是,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到湘灵!
同湘灵吻别那天,她送了我一双鞋。这双鞋表面是锦缎,里子则绣满了花纹,尽管外人根本看不到里子!(锦表绣为里)
穿着湘灵亲手纳的鞋上路,我心里格外踏实。
走到中途,我心疼起来,这可是湘灵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啊!怎么能任由磨损呢?
我便想再买双新鞋,无奈沿途竟找不到一家。倒是碰到了马贩,我咬咬牙,从为数不多的盘缠中抽出一大部分,买了匹小白马。
小白马蹄儿朝西,驮着我向长安进发。
5.
金榜题名那天,慈恩塔那堵墙的前面挤满了人。
当我穿过人山人海,在榜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胸中升起一股豪气。我不顾众人的目光,找到另一堵墙,抹掉了上面的“到此一游”,挥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当我写完掷笔的那一瞬,掌声雷动。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刻。
考上进士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湘灵。
于是,我赶回符离,跟母亲说自己想娶湘灵。
本以为母亲不会反对,孰料母亲竟然不同意。
我出身官宦家庭,现在又荣登进士,母亲觉得湘灵配不上我。
我很无奈,想想过几年再提不迟。
到时候,母亲没准儿回心转意了。
三年后,我通过了“书判拔萃科”考试。同批通过的考生中,还有位叫元稹。咱俩被分配到同一任上,担任的职务都是校书郎。然后,咱俩从同事成了好兄弟。
元稹比我小8岁,诗才却不输我。而且元稹颜值高,是堂堂的“仪形美丈夫”,成功撩到了大户千金韦丛。
看到元稹抱得美人归,我突然想起了远在符离的湘灵。
虽然我只是个小官儿,但“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勉强可以把湘灵接到帝都一起过活了。
于是,我回到符离,再次向母亲提出了娶湘灵为妻的请求。
然而,母亲又拒绝了我。
我也是性情中人,当场撂下狠话:“儿子非湘灵姑娘不娶!”
6.
没关系,37岁之前,我确实没有食言,做到了“取次花丛懒回顾”。
我错过了不少白富美,拒绝了n次家里人安排的相亲。
直到母亲那封信的到来。
母亲在信中让我迎娶名门望族弘农杨氏的某位妹子,并以死相逼。
母亲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我担心她真做出出格的事儿,只得从了。
洞房花烛夜,我心事重重。一想到和湘灵从此陌路,就痛彻心扉。
37岁这年,不光我的感情生活变了,我的岗位也变了。
彼时的我,因为在两年前写出了刷屏朋友圈的《长恨歌》,已经当得起高适那句“天下谁人不识君”!
皇帝也很赏识我,授予我左拾遗一职。
拾遗是陈子昂、杜甫先后担任过的官职,主要工作是进谏。谏官自古以来是高危职业,干这行,只要认真干事,势必得罪不少人。因为你经常针砭时弊,难免得弹劾权贵,必要时,甚至得骂醒皇帝。
元稹就担任过左拾遗,因为弹劾权贵,遭到报复。最后,元稹只当了83天左拾遗,便被贬为河南尉。
元稹是我唯一的知己,他被调离后,我觉得偌大个长安城,空空如也。
唯有充实的工作能填补我内心的“空”。朝廷每月会发放两千张谏纸,倘若使不完,我就会觉得自己工作失职,而感到“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月惭谏纸二千张)
7.
除了进谏以外,我还写讽谕诗。
我和元稹联手发起了“新乐府运动”,以诗歌为载体,把朝堂腐朽和民间疾苦反馈给朝廷。
比如《伤宅》,揭露了某些权贵名下多套外宅,且每套都是市值几百万的豪宅!
比如《立碑》,讥讽权贵们的后人收买恬不知耻的枪手撰写墓志铭,大肆公关。那些生前毫无功德可言的权贵,竟然吹捧得可与姜太公、孔子相媲美!
再比如《新丰折臂翁》,我笔下的老翁,为了不参战,趁着夜深无人自残。
还比如《买花》。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长安城中的权贵不惜重金买牡丹。那日,我看到一个老农偶然经过花市场时,低头喟叹。老农为啥叹气呢?因为一丛牡丹花的价格,可抵十个中产家庭一年的赋税啊!
权贵们几丛、几丛地买,而他们买牡丹的钱,还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所得?
当然,我言辞最激烈莫过于那首《杜陵叟》,因为我暗讽了皇帝!那一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我上奏唐宪宗,请免农民租税。
唐宪宗虽然颁布了免税的政令,但因为政令迟迟下达,导致十分之九的百姓都已经交了税。结果,皇帝的使者到来时,“虚受皇恩”的百姓还得山呼皇帝大恩大德。
我的诗作,像匕首一样投向当权者,以至于权贵们读到我的诗,面面相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唐宪宗也对我不耐烦了:“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提拔上来的,却不懂感恩,处处给朕添堵啊!”
皇帝嫌我烦,便将我调任为左赞善大夫。
左赞善大夫的主要工作是劝诫太子,是个闲职。虽然是闲职,却是常参官,每天都得参加早朝。
同样是闲职,时任国子助教的李绅,也就是写“锄禾日当午”那位,却可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而不用为上朝打卡发愁。羡慕啊!
8.
公元815年,藩镇派人刺杀了主战的宰相武元衡,朝野震惊。
朝堂上却没有哪个谏官敢于站出来,因为谁知道朝中有无藩镇的耳目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便上奏请求“削藩镇,为武元衡报仇”。
结果,反被政敌诬陷“越职奏事”,因为我是赞善大夫,本职工作是劝诫太子,而非议论朝政。
政敌们说:“从丞相到御史,该管这茬事的大佬还没发话,你一个赞善大夫,瞎操啥心?唱啥高调?”
政敌们还说:“由我这样的人陪伴在太子身边,怕会带坏太子!”
然后,我被贬为了江州司马。
元稹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他当时正卧病在床,听说我被贬,竟从床上霍然而起,简直比他自己被贬还难受!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元稹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收到元稹这首小诗,我稍稍得到了慰藉。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谪居江州的日子里,我心情苦闷,便将胸中块垒付诸笔端,遂有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9
之后,我被朝廷调来调去,可谓“一生转徙三千里”。
先是从江州司马调任忠州刺史。在忠州,我常常带着童仆们到忠州城东的荒坡上搞绿化,因为荒坡在城东,遂取名“东坡”。
然后,又相继调任为杭州刺史、苏州刺史。想不到,童年的愿望竟在我垂垂老矣时实现!而且,我在苏杭两地都做了官!
ldquo;一生转徙三千里”的过程中,湘灵当年送我的那双“故乡履”,我一直带在身旁。每当我轻抚这双鞋,一针一线似乎都传递出,湘灵手的温度。
历经岁月,鞋履已“色黯花草死”;鞋履还是一对,我和湘灵却各自散落在天涯。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10.
苏州任满,在回京的途中,我决定绕道去一趟符离,会一会这双鞋的主人。
还是记忆里那熟悉的巷陌,马蹄踏过青石板时,还是那熟悉的“哒哒”声。
巷陌深处的老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对自己敞开。门锁上锈迹斑斑驳驳,门楣上挂满蛛丝灰尘,显然很久以来无人居住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一天,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看来,缘尽了。
身后传来一声悲嘶,小白马倒伏在地。
当年进京赶考途中,为了减少对“故乡履”的磨损,我特地买下这匹小白马。它保护过我和湘灵的定情信物,又陪伴我走过几十年风雨。
于我而言,它更像个老朋友。如今,它也离我而去。
我黯然神伤地写了首悼亡诗,祭奠小白马,也祭奠我死去的爱情。悼亡诗中有句是这样:情深项乌骓。
千年前,西楚霸王项羽败走乌江。江畔早有一位乌江亭长等候多时,亭长提议项羽舍弃乌骓马。毕竟少一份重量,船行得更快。
孰料项羽不肯过江东,托亭长把乌骓马带到江东。项羽连命都不要了,却还牵挂着一匹马。何其重情!
项羽对乌骓的情有多深,我对小白马的情就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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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以后,白居易彻底变了个人似的。
朝堂上,再也看不到一个直言敢谏的愤怒诗人,只剩下一个自诩“中隐”的佛系大叔。
白居易人生的最后二十年里,偶尔也还会写写心系民间疾苦的句子,比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2.0版本 —— 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但大多数时候,他写的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之类的诗句。
晚年的白居易,真的不清醒了?未必。
某年冬至,白居易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孤独的他,只是不愿醒来。梦里,他和湘灵共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小白马在巷陌里踱来踱去,马尾轻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