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的另一方
活在没有细节的时代,万事只能看桌面场面——热闹,和谐!
比如亲情人物王春来。
王春来现在是“感动中国”的亲情人物了,忽然间媒体就炒疯了,各种报道各种网文铺天盖地,忽然间本来很熟悉的王春来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我多年前采访王春来时,是听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另外也想借他之便搞点监狱故事。去后,发现他最感人的是对病瘫母亲的孝道,就写了一个亲情纪实,发表后有多家报刊转载。之后我和他就经常来往走动,彼此非常熟悉。
奇怪的是,对许多写王春来的报道,我看着都很陌生。
对我来说,王春来这个名字,只活在一个细节里,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细节。
他和母亲住在四楼,那天太阳很好,他让我帮他把母亲的轮椅抬到楼下去,他想推母亲走走。他母亲是全瘫,只能和特制轮椅一起抬。
从四楼抬到一楼,一路艰难惊险,我和他都是通身大汗。不过,最让我悸动的,不是这外在的过程,而是他母亲的脸。
他母亲让我有点害怕,虽然全瘫,但从前刚烈好强的气度仍在,只是添加了消沉无奈,看上去是一种可怕的威严,眼睛微闭,嘴唇紧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和王春来抬、挪、推、转……台阶上多次有惊无险,我都要看看他母亲的脸,我发现,他母亲始终是面无表情,任何惊险也不能让她产生一丝反应,连眼皮都不动一下,而且眼睛根本不看人,看着没有具体对象的下前方,一眨也不眨!
我也是尽过孝道之人,也背过奶奶下楼梯,奶奶半痴呆,还知道笑,知道流泪,知道擦我的汗水说:“歇歇吧……”这是亲情的必然反应,我在想,如果我的奶奶也像王春来的母亲,我会不会委屈?
反正王春来没有委屈,他一直在笑,一种憨笑,他每一种熟练的动作中都充满了活力甚至快乐,他对母亲的脸色根本就没注意,是从来都不曾注意!他全心全意地做好每一个动作时都是一种成功的幸福,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幼年,他在刚强且冷酷的妈妈面前撒欢逞能,被妈妈吼骂时傻笑的那种幸福!
王春来并不知道,就是那一刻,我才认定他的亲情是真的,不是过程的真,而是本性的真,不是无奈的真,而是幸福的真!
刚抬出楼道小憩时,王春来忽然动了动鼻子,冲我笑笑,就又忙了起来。原来,他母亲又大便了,因下楼梯过程中的多次不平衡,便袋破漏并挤出,特制轮椅的下层全是大便。换便袋要上楼,清理底层也要上楼拿工具,他跪在地上,想也没想就做了一连串动作——摘便袋,用手直接将漏出的大便全“扫”进袋子,再用手抹净,爬起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拿着便袋跑上楼去了。
最让我震撼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王春来跑上楼之后,他母亲的目光突然移到我脸上,同时有了一种很温暖的微笑,对我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谢谢!”
我惊呆了!只恨发呆的时间过长,想到应该说点什么时,王春来又跑下来了。
他母亲又恢复了常态,微闭了眼睛,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这件事,我一直没对王春来说。我知道,多少年来,母亲对他很少说话,更没说过“谢谢”这类有关感恩的话,他自己也很难想到,“精神麻痹”的母亲,会对帮了下忙的我笑着说一声“谢谢”!他并不确切知道,在母亲这一方,对亲情的感受已经深化疼痛至无言的境地,这种不用表达也无法表达的爱,只能用冰山一样的姿态来固守——对儿子心疼的泪集结成的冰山!
这个细节,我在文章中也没提到,因为真实之上的真实是一种痛,不宜揭陈。
如今,我在许多写王春来的报道中发现,我当初写的那些情节全被利用了、演变了,被炒成了各种各样的“原创文章”,唯独没有这个最真实的细节!
当下,亲情已经让中国人写烂了,更让媒体炒煳了,雷同的人物,相似的情节,全都致力于“付出”一方,因为付出一方实在好写,听个风就能编出一篇大作来。名人的亲情就更好办了,对亲人说句亲热话就是一篇大作,连情节都不必要,细节就更扯淡了!
比如王春来,那么多写王春来的“记者”“作者”,竟没有一个是见过王春来的!
所以有必要声明——多年前我写王春来的那个亲情故事,给我震撼导致动笔的并不是王春来,而是亲情的另一方——无言而疼痛的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