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焰之村2
在村子中间的那片空地里,阿丽莎停下脚步说,“我答应母亲去瓦札贾那儿取些绷带。你能稍等一会儿吗?不会太久的。”
安德鲁点点头。“没问题,不着急。”
阿丽莎消失在街道尽头的一栋屋子里,他环顾四周。此处大约有二十来栋房子,或沿着街道排列,或顺着岩石山坡向下延伸,歪歪扭扭,互相倚靠。轻微的声响从房屋里传出,有移动桌椅的噪音,有交谈声,也有修理家具的砰砰敲击声。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村镇。他忽然有种虚幻的感觉。
让他惹上麻烦的新闻是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洗钱案。然而这篇报道导致了危险的后果,最终牵涉到zz食物链的顶端,而他所在的新闻社里,也有一些重要人物陷入很被动的处境。于是,在一系列操作下,金融新闻部进入止损模式,而安德鲁和他的编辑德里克被“建议”参与其他主题的工作。
于是,他此刻就只能站在一片黑暗中,呼吸着带酸味的空气,等着被领去一间客房,里面或许连一张舒适的床都没有。幸好德里克提出要顺便协助研究“统一场理论”,使得这趟旅程还稍微有趣一点……不然他的心情可能会更糟。
片刻之后,阿丽莎跟一名老妇一起从屋里走出来。凭着由各处门窗中渗出的光,他只能隐约看到那老妇的脸,但她显然至少有五十多岁。而她躬起的背和蹒跚的步伐更强化了这一印象。
等到她们走到跟前,阿丽莎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然后转身沿着缓坡走了下去。然而,安德鲁刚准备迈步,那老妇却加快步子赶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你就是他啊。”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不是当地语言,而是英语。
安德鲁吓了一跳,想要退开,但那女人的力气比想像中大。
接着,她又用本地语言说,“不行,不行……你不应该来这儿。”她的表情难以琢磨。是害怕?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他仔细观瞧。不,她只是个本地的老妪,他决不可能见过,即使是在该国首都实习时也不可能见过。
“抱歉,你说什么?”他尽量语气平和地说。
“回去。不要再来。不然……他们也会带走你。”她略带神秘地说。
“对不起,谁会带走我?”他真的有点不安起来。
但那老妪松开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走开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阿丽莎在等他,手里握着一支老式手电筒。下坡的小径比他来到村子里时的路更窄,隐藏在大大小小的碎石中间,几乎难以辨识。随着他们远离村庄,阿丽莎告诉他,“那是瓦札贾,我们的村医。我问她拿绷带,但她说反正也要去我家查看维拉的情况。你不用怕她。我的意思是,她是个不错的村医,但除了在给你看病的时候,她的脑子不是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不用理她。”
“维拉怎么了?”他问道。
这导致阿丽莎扬起一条眉毛。“所以你自认为很聪明?”但顿了一顿之后,她继续说道。“我弟弟维拉的肺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卧病在床。”
“你们有带他去医院吗?”如果愿意,他们可以从外面买药。但他感觉已经猜到答案。
“我父母不喜欢医院和医生。”她淡淡地说。
到达客屋之后,安德鲁发现它跟村里其他的破房子并无不同。不过它被分隔成四间,每一间里都有一张覆盖着草席的床,一副桌椅和一个简单的衣柜。今天似乎只有他一名住客。房间和家具都很破旧,不过似乎有人打扫,还比较清洁。这座岛位于热带,因此他也不必担心夜间气温太冷。
阿丽莎试了试墙上的开关,但现在没电。于是她点燃了油灯。
阿丽莎帮他安顿下来之后,便要求他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安德鲁想了想,然后说起有个女人在政府数据库里被误标为死亡,于是她因此而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麻烦。阿丽莎提了几个问题,关于数据库及其运作方式,然后皱着眉说,“我跟你说吧,最好别跟村里的人讲这故事。他们会觉得你们外面的人都是疯子,比瓦札贾还疯。”
他忍不住笑出来。“哦,我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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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莎离开后,他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边,拿出纸和笔,想要制定接下来几天的计划。
那次灾难性的丑闻过后,他离开金融新闻,接受了眼前这个项目。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在实习期间学过此处的语言。但还有另一个理由。
上世纪前半叶,他祖父是个传教士。尽管他从没见过祖父罗伯特,但曾听家人和亲戚说起。关于祖父的故事,有各种不同的版本,细节不尽相同,取决于谁是叙述者,以及其目的何在,不过基本的意思都差不多:罗伯特是基督教会的传教士,消失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
在家庭旧相册里,他见过罗伯特拍摄的老照片,大多出自他当传教士的时期。照片里通常都是饱受疾病与饥饿折磨的人,背景中也明显呈现出贫穷的意味。
对儿时的安德鲁而言,祖父罗伯特就像传说中的英雄,带着上帝的旨意巡游世界,为贫困者解除痛苦与罪孽。跟相册储藏在一起的,还有罗伯特与家人交流的信件,其中写到他在偏远地区的传教活动,更有几处提及搜寻神迹,安德鲁猜测,那应该是教会赋予他的任务之一。有一封信尤其引起安德鲁的注意,因为根据他听过的故事,这封信很有可能寄自罗伯特最后造访的地点,也就是他失踪的地点。
因此,当安德鲁需要撰写文化方面的稿件时,他自愿提出来到这个国家。
他从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取出一台仪器,可以测量各种环境参数,比如放射线,电磁场,空气成分等等。不出所料,空气中富含硫的化合物。由于罗伯特的旧信中提到神迹,德里克通过从前的关系,向一家现代物理研究机构借来了这台仪器。德里克性情开朗,喜好交际。他有个物理学博士学位,但只做了三年博士后,便离开学术界,成为金融公司的量化数据分析员。然后,由于内心中对社交的需求,他再次改行,当上了经济新闻的记者兼编辑。面对那桩不幸的洗钱案,他比安德鲁更能坦然接受,而新任务也重新激起了他对物理学的兴趣——于是就有了与研究机构的合作以及这台仪器。但此刻,除了空气成分,并无其他异状。
这又让他回到最初的想法:寻找见过罗伯特的人,或至少是间接听说过他的人。他在纸上写下:看门人。此时,地下恰好又传来隆隆声响。
日记
第二天早晨,安德鲁前去拜访看门人乌苏尔。根据传统,看门人负责关注火山的活动,假如他断定火山即将喷发,便会警告本区域的人。
令他失望的是,乌苏尔只有五十岁左右,罗伯特来访时他还没出生。
“我父亲也是看门人,”乌苏尔告诉他。“我们能与火山的神灵对话。父亲告诉我,许多年前,有个外面来的人迷失在火山坑里。是我父亲驱散迷雾,将他救了出来。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很少有外人来到这地方,更不用说跑到火山口里乱转了。”安德鲁问道。
“我也不清楚。不是我忘了,就是父亲没说具体细节。我只知道,当他被救时跟瓦札贾在一起,甚至还曾阻止她滑入酸湖里面。事发时她的脑袋撞到了石头,所以现在才会那么古怪吧。”乌苏尔悲哀地摇了摇头。
看门人显然就只知道这些,于是安德鲁谢过他之后便离开了。瓦札贾似乎是唯一认识他祖父的人。因此,不管她有多古怪,安德鲁决定与她聊一聊。
瓦札贾的房子里光线昏暗。墙壁上钉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想来应该是她的草药和药膏。屋里有一口烧开的锅,瓦札贾正在用一个大木勺搅拌。看到这景像,安德鲁绉起眉头,那感觉就像踏进了女巫的巢穴,令人不安。
瓦札贾似乎少许有点不快。“哦,原来你还在啊。我能说什么呢?观光愉快?哈哈!”
“嗯,我只是想……”安德鲁试图解释。
“不,不,你不用想什么。让我来猜一猜。”她说道,眼神突然精明起来。“你在找人。不是找我,而是一个更老的人。”
“对,其实,我在调查祖父的下落。他叫罗伯特,大约七十多年前来到此处。”安德鲁决定实话实说,虽然他也不太确定这是否是最佳方案。
“为什么?”她的嗓音又变得沙哑起来,就像昨天那样。狭窄的窗户里透入少许光亮,照着她脸上苍老的皮肤,微微闪烁。
他必须小心。“我在写个报道,关于我祖父如何努力帮助贫困人群。如果缺少结尾,就显得不太完整。”
“嘘……”她压低嗓音,仿佛怕有人偷听。“他不见了。消失了。你最好赶快回去,不然他们也会把你带走。”
“抱歉,不过你说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试图模仿她的低语声。瓦札贾一定知道罗伯特是传教士。但她知道他也在寻找神迹吗?知道他的确切下落吗?
“你可真固执,嗯?我应该猜得到。”她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好吧,好吧,你等一会儿。”她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进里屋。
空气中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掩盖了无处不在的硫磺味。他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瓦札贾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那信封又老又旧,边角都翻卷起来。
“拿着,这就是你要的。”她依然压着嗓子说。“回去吧。”她又开始搅拌那口锅,眼神迷惘,再也不抬头看他。
安德鲁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受欢迎,于是便回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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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客房的路上,安德鲁抽出牛皮纸信封里的东西。那是一本日记,扉页上写着罗伯特·D·海耶斯。他的心砰砰直跳。
但阿丽莎在门口等他,显然想听更多故事。这一回,他试图找个安全的话题,比如一辆能以极高速行驶的新型列车。
“但为什么需要跑得这么快?”那女孩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因为有时候真的很赶时间。比如说,有个病人需要接受肾脏移植,而捐献健康肾脏的人在很远的地方。为了防止捐献的器官死亡,运输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他解释道。
阿丽莎思考了片刻,然后哲人似的点点头。“我能理解你们相信科技。但我父亲只会报以嘲笑。我们的信仰很简单,只相信自己的神灵,也就是火山里的神灵。”
“是吗?所以村民们不愿离开这里,即使采矿和酸性空气让你们的寿命比其他人短?你不希望弟弟的病快一点恢复吗?”他问道,希望能引出一点信息,不管什么样的信息。
“我……我不知道。维拉的情况不是很好。”她犹豫不决,跟平常不太一样。“但我不该谈论这件事。我母亲说,假如火山神灵想要带走他,我们不该抵抗。假如他命中注定可以活得更久,那他自然会活下去。”
这听起来不太妙。“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能跟你父亲谈谈吗?维拉可能需要帮助。”
然而,在矿场里,埃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态度近乎无礼,并且明确告诉他,不要再管这种事,不然连客房都不让他住。安德鲁有点恼火,但他还没准备好跟矿场的工头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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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的日记从他失踪前三年左右开始。他常在世界各地行走,而那段时期主要在东南亚。
罗伯特是个虔诚的人,每当他所属的教会派他外出传道,他都会寻访附近的神迹地点。不仅仅是那些明显属于基督教信仰的地方,但凡有可能用圣经教义解释的奇迹,他都会去走访一趟,无论第一眼看上去可能性有多小。
安德鲁翻阅日记,发现了许多罗伯特作为传教士的日常细节。其中大多只是简单的陈述,包括他主持的仪式,宣讲的道义,以及在穷乡僻壤建立的教会组织。
一开始,他仔细阅读日记。到了午餐时间,他只是从背包里掏出几支蛋白质棒充饥。然而渐渐的,他发现那些事无巨细的描述对他的调查并无帮助。即使是跟神迹相关的部分也没有用,因为多半只是道听途说,再加上平铺直叙的环境描写,缺乏关键信息。因此,他迅速翻到最后几段。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始读,阿丽莎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弟弟维拉的病情严重恶化,拼命地咳嗽,血水从嘴和鼻子里涌出。血量大得惊人,他们不得不用脸盆接着。等到安德鲁到达时,他已进入休克状态,皮肤和嘴唇都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屋里弥漫着血和草药的气味。
男孩脖子上的脉搏迟滞缓慢。我得想想办法。但村里没有电话,而他的手机自从来到火山附近就没了讯号。
“你们听我说,”他对维拉的母亲说道,语气近乎乞求,“你儿子情况很不妙。我这就去镇上寻求帮助。同时,请准备好让他转移。他可能需要住院。”
“不,他不需要。”埃卡出现在门口。“海耶斯先生,正如我所说,你想要帮助维拉,我很感谢,但我们不需要其他人指手划脚。”
瓦札贾坐在屋子角落里喃喃自语,但当埃卡和另外三名矿工走进屋里,她站起身来。“不,不,固执的家伙,你帮不上忙。回去!快去读!去!去!”她嘴里一边唠叨,一边推着安德鲁快步走向门口。
安德鲁感觉莫名其妙,但也任由瓦札贾把他推走,因为他想不出改善目前状况的方法。当他回头观望,看到瓦札贾使劲挥舞着手臂,就像要把他撵走,嘴里甚至发出“嘘——嘘——”的驱赶声。
埃卡的倨傲态度令他感到恼怒。没错,他或许被从旧岗位上踢走,他或许受到权威的挤压,但他不必忍受这样的羞辱。
也许明天我应该招来一些帮助。
稍稍平静之后,安德鲁又开始阅读日记。地下再次传来轰鸣声。这碾磨似的声响是否变得更频繁了?他不太确定。有可能是错觉,因为他一直专注于其他事。
他翻到最后一篇日记。祖父的笔迹原本干净准确。但这里,他的字歪歪斜斜,往往会偏离基准线,仿佛他的手变得不太稳定。
‘……明天,他们将把我带去山洞。作为上帝的仆人,我没有怨言。据村民们所述,此处的确像是有真正的神迹。即使并非如此,也是上帝让我有此番经历。如今,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头晕目眩的不适感已经折磨我许多天。假如我失去意识,这或许就是我最后的遗言。然而,假如我能挺过这一关,假如我能活下来,向世界宣告此处的神迹,就让这篇笔记作为一种提醒,教我必须继续谦卑地侍奉上帝,不妄自尊大,也不辜负他给予我的恩赐。’
日记到此为止,后面都是空白纸页。瓦札贾怎么说的来着?他们也会带走你。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找到罗伯特抵达村庄之前的篇目。祖父似乎也遇到与他相同的问题:村民们不信赖外来者。在罗伯特追问之下,有些人会告诉他,邻近村子里的人把土地出让给来自西方的集团公司,结果土地成了油棕榈或咖啡种植园,而村民却沦为奴工。此处的酸性环境不适合种植园,因此他们没有受到侵扰,不过村民依然不太愿意跟外国人打交道。另一个原因是,偶尔有旅行者来到村子里,诱惑青年男女去别处工作,使得他们的家庭缺少人手应付日常的劳作。
然而最令他惊讶的发现还是那个山洞。罗伯特无论去哪里都会造访神迹地点。他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信息,就连那些梵蒂冈承认的神迹也不例外。但这座山洞却不一样。根据罗伯特的记叙,它位于火山坑的周边,隐藏在一堆大石头中间,不了解情况的人是看不出的。
假如村里有人生病,而且明显无法康复,村民们就会举行祭神仪式,然后将病人抬入山洞,令其独自留在洞内。
其结果不可预测。有时候,那人就此消失了,找不到一丝痕迹。有时候,病人的状况毫无改善,最终仍会死去。但偶尔也会有人活着走出来,身体依然很虚弱,但显然已恢复生气,康复只是迟早的事。
当然这样的信息,他们最初不会告诉罗伯特。直到有一天,他救下了本地村医的女儿。那小女孩不慎摔倒,滑向火山坑中央的湖水,而罗伯特抓住了她的手腕。
火山内部的含硫气体会通过湖底的裂缝渗入水中。气体与水反应,生成的酸液比汽车电池里的酸还要强。因此,这个外来者救了瓦札贾的命,当时她才七岁。自那以后,村民们对他更为友善,不过仍然不允许他去看山洞。
然而罗伯特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宣讲福音,就得了重病,看样子应该是伤寒。疾病来势凶猛,他一下子就变得十分虚弱,无法离开村子。
村民们试图用自己的方法救他,也就是那个山洞。
这意味着维拉也会被送进山洞。他在瓦札贾的房子里找到阿丽莎,并从她口中获得确认,这一决定难以撼动。
“是的,他们要把维拉送进山洞。”阿丽莎不安地承认道。
天色已暗,瓦札贾仍在搅拌那口锅,眼睛盯着地板,似乎并没有在听他们谈话。
“进了山洞之后,有多少人会痊愈?”安德鲁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太多。事实上,我从没亲眼见过有人活着回来。”阿丽莎答道。“但瓦札贾是其中之一。”
那老妇开始轻轻哼唱:“干草地,湿泥巴,爬回岸边,不干也不湿……”
瓦札贾被罗伯特救下时,脑袋撞到一块石头。昏迷一周之后,她被送进山洞。第二天早晨,她自己走了回来。但是自那以后,她时常会失去对现实的感知,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云。随着她年纪渐长,这种失神状态变得越来越频繁,如今,她犯迷糊的时间似乎比清醒的时间还多。
“维拉一定要在正规的医院里接受护理。”他说。但是要怎么办到呢?埃卡肯定不答应。
“一切都是光与影,光与影……”瓦札贾仍在哼唱。然后她愁眉苦脸地说,“哦,我的头巾呢?我最喜欢的一条,上面有许多小狗图案?”
虽然有她的杂音干扰,但一个计划在安德鲁脑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