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生之有无来生
烟雨蒙蒙,亭台楼阁,俱在梦中。
小小的私塾,稚童摇头晃脑,吟咏呃唱,书声琅琅。
天火撞击到私塾外面,刺啦刺啦熄灭,黑烟一绺子一绺子地腾腾上去。
青衣的书生,坐在桌前,单手支,朦胧入睡。
孩子们悄悄停了背书,互相打逗起来。
青枝分开裙子,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她搬开一个脚趾,又搬开一个脚趾,这脚趾仿佛白玉雕琢。她把脚丫子举起来,嘻嘻哈哈笑起来了。
“哥哥!”她说,“我真的不是纸人了呀!你看看,我的脚丫子折不动了!我想试试,她们怕不怕水?”
她拎起水壶,要把水倒到脚丫上,青眉阻止了她,大家乐了起来。
槐林按住青枝的小手,她发现,这小手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天火啪啪地落下来,不知疲倦,眼看要洞穿厚重的屋顶,屋内气温陡高,热浪扑面而来。
“要着火了吗?哥哥。”青枝怕起来,“我还是半个纸人呢,我怕火。”
“人也怕火!”青眉说,“芽芽,你怕火么?”
槐林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到父亲身上,这少主仿佛沉睡,他的身体透出青光,他沉沉地匍匐在青玉案上,案边一丛牡丹,这牡丹胜雪,风翻了过来,摇动了一树繁华。
“夕阳谁唤下楼梯。”他忽然低低吟到,“一握荑。”
他翻个身子,睁开星眸,看到角落,“回头忍笑,阶前立。”
他长叹一声,复又低低声,“总无语也依依。”
屋内风声大作,龙雷吼吼,孩子们惊慌起来,青枝钻进青眉的怀里。
“我怕,哥哥。”她说,“你把我叠起来,我要待在你的胸口上!快点!快点!快把我折起来吧。”
青眉按住她,她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叫着,抓住青眉的衣衫,就要撕破衣衫。
“不要闹。”青眉红了脸,制止她。
少主坐起来,他懒懒得看着窗外,有几分不耐烦。
“请!”他忽站起,双手轻扬,门窗大开,热浪汹涌澎湃,呼啦啦冲了进来。
“为什么不进来呢?”他长身玉立,双手负于背后。
窗外燃烧了火焰,九尾凤凰盘旋进来,火珠滚滚,所到之处,遍生鸢尾。
这些地狱之花,舒展身体,充实小屋,青枝大惊失色,急忙忙钻进青眉怀里,奈何她不再是单纯的纸人,急切间,无法折叠自己,急得哭了起来。
有一人踏在火凤上,他着朱袍,戴高冠,在热浪里飘浮,身体曲折荡漾,分明是一张皮。
火凤盘旋,五彩斑斓,而屋外,却风雷大作,不知道是天火焚烧,还是雷霆震怒,大地摇荡,隐隐有狼虫虎豹的咆哮,还有人类脆弱的呼救。
“炼狱。”青衣男子说,他拱拳,“我刚刚到这个世间,用人类的话说,我不过一岁而已。”
“人类的话?”朱皮说,“你只不过一颗纸灵,你就被人类迷惑么?”
“我的确是一颗纸灵。”男子说,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你是什么?”男子问到,“你也不是人类。”
“我以前是人类。”朱皮说,“我是一个最称职的人类。”
“如今,我不是人类了。”朱皮说,“我却失去了忠骨,只剩下了一张皮。”
“画皮?”
“不,人皮。”
“人皮?”
“是啊!人皮!”朱皮说,“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人类的少年时,我曾经立下宏伟的志愿。”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朱皮说,“大济苍生。”
“我不太懂得!”男子说,“我一直蜗居妹妹心口里,我只看遍人世爱恨不得,却不曾看到人类的忠骨。”
“我知道。”朱皮说,“我的主人,他如今厌倦了人类的规则,虽然这规则是他自己所定。”
“什么规则?”
朱皮没有回答,天火点燃了私塾,孩子们缩在一团,男孩子们把女孩子挤在最中心,热浪燎烤的槐林咳嗦起来,青枝被火烤着,终失去了最后的血气,恢复成了纸人。
“人类得规则!”朱皮说,“人类没有永生,他们没有生生世世,他们是泥胚,没有心脏,更没有爱情!”
“这是谁定的规则?”
“伏羲大帝。”
“伏羲大帝?”男子惊异到,“上古传说中的天神之父吗?”
“人类之父!”朱皮说到,“人类破坏了他定下的规则。他的妹妹被人类诱惑,甘愿沉沦,入了凡尘。”
“因为爱不得。”朱皮说,“她亲手撕破了这规则,允许人类生生世世,允许人类相爱,因为相爱,才会繁衍后代。”
“一个奇妙得故事。”男子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很荣幸。”朱皮说,他骄傲地抬起来,俯视人群,“我曾经与大帝的妹妹,有过几世情缘。”
“如今,我甘愿臣服与大帝麾下,”他神秘地说,“因为我知道,伏羲大帝深爱他的妹妹。”
“她一定会回来!”朱皮昂然,“魂兮归来!”
男子抬起来,天火大盛,窗外烂红一片,屋内,几个孩子热得晕了。
“这天劫是伏羲大帝启动得么?”
“当然。”朱皮说,“对于人类来说,人类之父能创造这世界,就可以毁去这世间。”
“您说的很对。”男子说,“对于人类之父来说,创造与毁灭,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罢了。”
“如今。”朱皮低下头,单膝跪倒在火焰上,忽道,“公主,请您跟随我回去。”
“公主?”男子大惊失色,“你叫我公主?”
“公主。”朱皮看着男子,细长得眸子里满是爱慕与不舍,带着千万怜惜与思念,“公主,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站起来,撕扯开胸膛,捧出一颗心脏,这心脏砰砰跳动,短促有力,朱皮趔趄着身体,把心脏捧到男子身边,放到男子脚边。
“公主,你看。”他仰着脸,这脸上斑斓着血泪,“公主,我宁可失去了忠骨,也要保留这颗心。这颗心不是你抟出来的么?”
“你用人类的血滴活无数纸人,可这人类得一腔血,却来自我。”他伸直手臂,看着男子,男子迷惑不解,长发却又生长起来,这发长过了肩头,溜过了腰间,匍匐在地面,盘旋飞舞,发丝凌乱。
男子以手拂颊,长睫潸潸,一时雌雄莫辨。
槐林扑过来,她扑进男子怀里,哽咽再三,终说出话来:“母亲,你到哪里去了?”
男子低头,看槐林,思忖再三,再扭过头去,孩子们大多躺在地面,现了纸型。
“这是谁的心脏?”男子说,他捻起心脏,这颗人类的心不知疲倦地跳动,有一层一层的红光从心里蹿出,这红光奔出屋子,从地面飞舞到半空,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与天火碰撞,同化甘霖,落了下来。
朱皮撕碎自己,人类的皮囊迅速碎裂,变成了无数丝丝缕缕,每条丝缕绽放万紫千红,仿佛世间开放了所有的花朵。
“我爱你。”这朱皮说,“我爱你。我们还有来生,对不对?”
男子跌跪下去,天雨犹如甘霖,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干枯的树木花草吸饱雨水,风摘花香,天火渐渐媳灭。
男子伸手,抱住槐林,她低下头,轻轻吻在女儿头顶,珠泪潸然,这泪珠与人类母亲的泪珠没有任何区别。
她揽起女儿,足尖一踏,飞掠而起,身后青眉抓住女子的衣带,落到女子脚踏的云头。
他从怀里掏出青枝,仔细折叠,珍重地放进怀里,让这小小的纸人倾听自己的心跳声。
“哥哥,真好玩。”这小纸人说,“公主又回来了,她会再给我一滴血,我就会活过来。”
“我也可以给你一滴血。”青眉说,“我也可以给你一腔血,妹妹。你目前只能待在这里,你怕黑么?”
“我不怕,哥哥。”青枝说,“这里好暖和,你心跳的好快!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不要出声,妹妹。”青眉说,“公主要去见他的哥哥,说不得有大仗要打!”
“哥哥要是活不过来,妹妹。”青眉说,“你记得要吞噬哥哥得血液,哥哥下辈子还会回来找你。”
“我没有来生,哥哥。”
“你一定会有来生,妹妹。”青眉说,“公主修改了人间得规则。她允许每个人……”
“包括纸人?”
“当然。”青眉说,“公主修改了人间的规则。心若在,情必在。”
“哦!”这小纸人似懂非懂,但她乖巧地缩起自己,扒着青眉的胸口,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