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小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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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的《半生缘》中，许多人都为顾曼桢和沈世钧多年的感情纠葛而感慨，半生颠簸，最终只能执手相看泪眼“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这部小说里，还有一段感情，更加蜿蜒曲折，荡气回肠。

　　与其说是一段恋情，更像是一个人的爱情：石家大小姐翠枝，一见钟情爱上了风流男子许世钧，展开大胆的“女追男”，甚至为他退婚，却最终得不到回应，只好郁郁嫁给了自己并不爱的青梅竹马沈世钧。

　　这条线是作为隐线来写的，所占篇幅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寥寥数笔交代一下。然而，若是深究，会发现写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翠枝感情之浓烈，行动之大胆，连曼桢都要略微失色。

　　电影版叔惠是黄磊扮演的

　　翠枝和叔惠完全是两个阶层的人。

　　翠枝是南京石家的千金小姐，她从小养尊处优，这种高门大户、世代富裕的家庭，看不起普通的人家，连沈世钧那种有钱人家都看不起，觉得他们是“暴发户”，所以翠枝从小的社交圈子很小，接触男性也非常有限，大都是纨绔子弟，家庭给她的择偶划定了范围，根本没有考虑过“爱情”这个选项。

　　翠枝从小在那种传统的家庭中长大，清楚自己的未来就是嫁给一个从小就认识的男人，生孩子，过上富太太的生活。阴差阳错让她认识了许叔惠，一见钟情，从此就如飞蛾扑火，用了她所有的生命的能量去追赶。

　　而叔惠呢，则完全不同。

　　他是上海弄堂里长大的风流人物，虽然出身普通家庭，但心比天高，一则是他的确是聪明机敏，人情世故都很精通，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都非常擅长；二则是他的确长得好看，人又风流倜傥，女朋友从来没断过。

　　他生性好强，非常骄傲，曼桢曾替世钧抱不平，觉得他跟叔惠在一起总是“矮一等”，从相貌到家世明明世钧更强一些，而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叔惠天生爱出风头，世钧则温吞太多。

　　叔惠是典型的凤凰男，自古至今他们都有相同的一点就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劣势，同时，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当出现可能阻碍他们的人或者事的时候，他们会优先选择自己的目标。

　　他自认前程远大，爱情对他而言是点缀，是锦上添花，并非不可或缺，而且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注定不会为了一段门不当户不对还有可能被对方家庭瞧不起的感情而投入太多精力。

　　总之，这样两个人，有相爱的可能，却没有结合的希望。

　　细看翠枝对叔惠的爱情，她痴爱着的并不是真实的许叔惠，而是一个完美的幻影——在这个幻想中，他帅气，聪明，举止文雅，风流倜傥，没有半点缺点。

　　他的花心风流、把爱情视为麻烦等缺点，翠枝全都没有看到。

　　深陷爱情的人从来都是这样，就如同司汤达那个非常精准对爱情的描写，用在翠枝对叔惠的感情上，再合适不过：

　　“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扔进萨尔斯堡荒凉的盐矿；两三个月后再拿出来，你会发现上面满是晶莹的结晶：如此细小的枝丫，还没有山雀的爪子粗，却覆盖无尽闪烁的‘钻石’，几乎让人认不出原来的那根树枝了。所谓‘爱情’，所谓‘结晶’，就是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从身边的一切发现中，证明所爱之人是完美无缺的。”

　　他们相识18年，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却绝对不超过三天，这短短的三天时间里，怎么可能了解一个男人？

　　然而，在那个年代，那样的相遇背后，这三天时间，恰好让叔惠给石翠枝留下了太完美的印象，以及大片可以发挥想象力的空白，让她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

　　如果他们有机会多多接触，是否会不一样？如果她早点看清对他的爱情无望，是否有机会去寻找到更好的爱情，而不是凑合嫁给了世钧？如果她早点勘破自己痴恋的只是一种幻想，是否会活得更快乐一点？

　　这些如果，已经没有答案了。

　　她和许多女人一样，对感情偏执到疯狂，爱上一个人，就矢志不渝，不撞南墙，不肯罢休。

　　翠枝是沈世钧嫂子的表妹，跟世钧年龄相仿，可谓是“青梅竹马”，但是两个人小时候关系就很不好，互相瞧不上。

　　世钧觉得翠枝言语刻薄，脾气怪异，而翠枝觉得世钧性格温吞，没什么个性。也因此虽然两家曾经撮合他们，却一直没成功。

　　翠枝的高傲冷淡，小姐脾气，其实只是针对世钧，或者她不喜欢的人的。

　　若遇到她喜欢的人，她却是谦卑温润、心细如发，还会倾尽心意地为对方好。

　　她第一次见许叔惠，就一见钟情了。

　　当时是世钧从上海回探望父亲，带着好朋友许叔惠一起去玩。晚上，翠枝来他们家串门，就这么见了面。

　　虽然没有电光火石的大肆描写，但是几句话中的暗流涌动，已经可以看出翠枝的心动与大胆——送她回家的马车上，叔惠在外面跟车夫坐一起，而车厢里，翠枝难得主动跟世钧攀谈，问的都是叔惠的事情，这对于一个从小被教养举止有礼的千金小姐来说，已经算是很大胆的行为了。

　　世钧和叔惠进石家小坐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翠枝不顾自己换上了娇贵的绣花鞋，特意冒雨出来“打狗”。世钧让她回去，说那只狗认识自己，不会咬的；而翠枝直接就直接说了：许先生是第一次来，狗不认识他。

　　原本这是佣人可以做的事情，但是她却亲自来做，哪里傲慢，哪里娇贵？

　　翠枝更大胆的行为，还在第二天。

　　亲戚家请客，因为人多杂乱，世钧、叔惠和翠枝干脆去看电影了。

　　半路上，翠枝的鞋跟断了，她坚持让世钧回家替自己拿一双鞋子来。电影演到一半，而且是世钧很喜欢看的电影，在他心里觉得翠枝事儿真多；然而在翠枝的话，一方面是不想散场时难堪，另一方面，这给她和叔惠制造了难得的独处。

　　翠枝和叔惠一起看完了电影，散场的时候还讨论剧情，俨然已经很熟了。若是腹黑地猜测一下的话，翠枝是不是故意支开世钧？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拿鞋回来的世钧一气之下买票又重看了一场，叔惠和翠枝也没回去饭局，干脆跑去了玄武湖游玩，还在外面吃了晚饭，很晚才回家。

　　从看电影到泛舟湖上，再到单独吃饭，他们待了差不多一天时间，都是约会男女才会做的事情。而这短短一天的相处，也让翠枝对叔惠产生了好感，动了情。

　　他们之间的差距她心知肚明，也因此分别的时候她难过之极——叔惠送她回家，她又送叔惠出门，叔惠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的时候，骤然看到她站定在树下泪流满面，大概是想到他们之间困难重重，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数吧。

　　叔惠虽然对她略有心动，但却并没有爱到那么浓烈，而且他骨子里的骄傲，让他在遇到石太太的傲慢之后，更加筑起了防卫：这种家庭的女子还是不要招惹。

　　所以后来翠枝无论如何努力地去追，叔惠却也只是不为所动，最终这段爱情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

　　为爱情众叛亲离值不值？

　　回到上海后，叔惠收到翠枝的来信，请他帮忙去找大学的招生启事，世钧还以为翠枝是为了避嫌才不麻烦自己（两家都希望他们结婚），所以才拜托叔惠帮忙。

　　而真相是，翠枝前后给叔惠写了好几封信，要招生启事不过是个托词。遗憾的是，叔惠“尽朋友之谊”，拿了招生简章并回了封短信给她，再次收到她的长信之后却没再回复。

　　他对于翠枝的态度一直是这样，有好感，但是怕麻烦。

　　他为她感到遗憾，一辈子在深宅大院里养着，见不到什么世面，也没什么自由……可是，这份遗憾也只是转瞬即逝而已，他从未想过要成为那个给她带来幸福和自由的男人。

　　他这个人，怎么看都像是那种“隐形渣男”，不主动，不负责；散发魅力，撩拨人心，但又不会做任何正面的回应。现在这种人也不少见，许多女孩还以为他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们就是因为太知道，所以才不回应。

　　几个月后，翠枝还给叔惠写过信。这次他干脆都没拆。他从心里就抗拒这份感情，生怕它会拖累自己。

　　不少女孩子跟翠枝一样地执着，甚至偏执，她们奇怪为什么喜欢的男孩子总是没有感受到自己示爱——说白了，如果一个女人大胆地表达了爱和感情，男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那些“没有知觉”不过是托词和假装。

　　他们的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来回避这份感情，怕它拖累自己，怕它麻烦，或者在等待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如果爱一个人很久很久，他却“茫然无知”，最好早点认清“他并不爱我”的真相，不要在自己的心里写故事，骗自己说他只是迟钝而已。

　　说回小说，这封信是翠枝想抓住的“救命稻草”，然而叔惠没拆开，更没回信。后来就传来翠枝订婚的消息。

　　但凡能够得到叔惠一点坚定的表示，只言片语的感情表达，无论如何也会想尽办法拒绝这门亲事；但是因为叔惠杳无音讯，灰心之下也就顺从了家里的安排。

　　叔惠听闻翠枝订婚，也表现出了一些难过，仅此而已。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这样做，不能在远大前程还没开始之前，就给自己弄块“绊脚石”。

　　他这边为自己的前程着想，翠枝却还是为爱痴狂，甚至不惜众叛亲离，在第二次见他之后，竟然就大胆退了婚。

　　当时沈世钧的父亲病重，曼桢和叔惠前去探望，叔惠和翠枝第二次见面。

　　一群年轻人去爬清凉山，半途翠枝和叔惠双双“失踪”大半日。回来之后，翠枝就跟一鹏退婚了，所有人都不明就里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悔婚，世钧觉得翠枝这么情绪化，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而叔惠听说翠枝退婚的消息，反应是什么呢？

　　他反思了自己跟翠枝在山上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自认问心无愧。他生怕自己给了人家希望，怕自己负担责任，呵呵。

　　跟他完全相反的是，翠枝的一意孤行虽然让她在家庭中受到非难，但她的心里却还在为叔惠考虑，认为不能给他压力，让人家觉得对自己有责任。

　　在这一点上，翠枝堪称是个“大女人”，她对叔惠这场明目张胆的暗恋，很像是那个“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故事。

　　她尽情地燃烧着自己的青春，若是他爱我，那很好；若是他不爱，那也没关系，我燃烧我完我自己，就结束了。

　　那些爱上凤凰男的女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父亲去世，世钧回了南京，而且也找不到曼桢，心情郁郁；翠枝曾经逃过一次家，但是被从火车站截获，之后更被严加看管……两个人都心情不好，同病相怜，因此交往的也就多了起来。

　　翠枝每次跟世钧聊天，都无可避免地提到叔惠，但后来也渐渐明白，跟叔惠几乎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也因此后来跟世钧订婚、结婚，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但她心里，始终没有放下过叔惠。

　　结婚的时候，叔惠来做伴郎，喝得酩酊大醉，还抓着翠枝的手不放下。那是唯一一次他真情流露，可惜已经晚了，那是她的婚宴。他也没并没有打算“做点什么”，他只是想好不负责任地表达一下感情，仅此而已。

　　倒是翠枝，即便是在如此覆水难收的情况下，也依然比男人更勇敢地说出了那句世钧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我们都不喜欢对方……已经来不及了是不是？

　　他们明明心里爱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阴差阳错，他们走到了一起。

　　……

　　叔惠出国混了十多年，回国的时候，世钧和翠枝都很高兴。

　　她记得叔惠所有的喜好，甚至把自己最喜欢的狗拴起来，因为叔惠怕狗；不辞辛苦去买最好的火腿、洋酒，收拾房间……总之，她忙成一团，因为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她有两次跟叔惠单独在一起，而且全都没有浪费，都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对他的爱和思念，而这也是让叔惠又难过又无奈的地方。

　　对于翠枝而言，她十几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机会当面跟深爱的男人诉说心中的爱和思念，她一直压在心底，而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她决定不再错过了。

　　直到最后，叔惠说了一句让翠枝觉得胜利与满足的话，他说自己再结婚的话大概也是会找一个有钱的女人——

　　“我是说，我给你害的，仿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除非真的老的没人要。”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承认自己对翠枝的爱。

　　这句话，让翠枝十几年单恋和心酸，仿佛都“值得了”，她终于得到了自己爱的那个男人的肯定，确定了她对自己的心意。

　　在她心里演了十几年的这一场爱情大戏，终于可以圆满落幕。

　　她从未发现过，自始至终，这都是她的一场“独角戏”，所有开始、高潮和结束，都是她自己。

　　叔惠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翠枝啊。

　　他虚荣心强，风流花心，自私；而她却坚强，勇敢，对感情忠贞不二，又从不以自己的爱情要挟别人，自我负责。

　　……

　　翠枝的爱情悲剧是家庭、时代和她爱的男人一起造成的。

　　时至今日，多少女孩子却依然在重复着这样的故事，那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好好了解为人的爱情，有多少以轰轰烈烈开始，最终却惨烈收场的。

　　爱情当然重要，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但是也要带眼识人，看清楚自己爱的人是否值得自己投入所有的青春、热爱。

　　爱别人，更要爱自己。

　　不要在痴恋中蹉跎青春，不要为一个并不那么爱你的人浪费人生，成为更好的自己。

　　-end-

　　小木头，写作者，出版有《最好的时光刚刚开始》、《你不必活在别人的期待里》等，新浪微博“小木头的美丽人生”，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