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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不住的孩子

发布时间:2022-03-27 00:28:16

  时间还是2017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何玫坐我对面,绕过腾腾热气,给我递上纸巾,让我擦眼泪。

  在此两天前,我在ICU里差点闯下弥天大祸。那天凌晨5点半,我困得睁不开眼,迷糊着给一位昏迷患者抽了血,取下采血针,盖上被子就走了。早上7点护士长来查房,掀开那位患者的被子查看皮肤时,惊愕发现抽血的压脉带居然还死死地绑在患者手臂上。

  压脉带细软,我扎的时候也没扎太紧,可1个半小时的时间,取下压脉带时,那条勒痕已经极深,以勒痕为界,上面是正常肤色,下面却因为长时间供氧不足憋成了暗紫,像根腐烂已久的茄条。

  ldquo;要是我没发现,再过俩小时,他的这条手根本就没法要了,只能截肢。”护士长冷冷地盯着我,眼里的怒意几乎将我吞没。“截肢”二字也如滚烫铅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教我惊惶战栗。

  ldquo;这个患者也是造孽,在ICU里遭了那么多罪,还遇上我这种护士,差点被我害得截肢……”虽然后来护士长上报了医院,对我做出了相应处罚,患者家属那边也安慰我说没出大事就好,但我还是很难受——那条勒痕仿佛永远勒在我脖子上一般,总让我喘不过气。

  锅里牛肉和底料翻腾起来,何玫夹了块牛肉到我碗里,劝我:“你也别难受了,你这样,反倒让我觉得惭愧。这样吧,我给你讲个事,听了你心情可能会好一些——当然,也可能更差。”

  何玫说,那是个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在产科。这件事里有,有温情,唯独没有良心。

  1.

  何玫是2015年进的本市人民医院。那年卫生系统编制全面削减,在政策趋势下,市人民医院的医护编制一再压缩,最后只抠出来20个名额,而当时报考的却有千余人,是实实在在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最终录用人员名单出来的那天,何玫搂着父母哭了一场。自此,她端上铁饭碗,进了医院,开始为期两年的院内规范化培训。

  按院内规定,护士在整个培训过程里一共需“轮转”4个系统,每个系统待上半年,然后才最终定科。何玫进入产科时,已是轮转的第二年。

  ldquo;产科向来是医患关系里两个极端的最佳体验科室。”

  一开始护士长跟何玫说这话时,她还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那时她刚从急诊系统过来,急诊科时时上演各种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她每天除了接收病人,还得在一群急症患者里来回周旋,解释谁比谁急、为什么他更急、以及劝大家不要急。产科能比急诊科还复杂?何玫无法想象。

  但进入产科的一个月后,她就完全理解了护士长的那句话:不同于老年病房陪护的“0或1(没人陪或只有一个子女、护工)”模式,产科里的孕妇产妇当下最是金贵,所以陪护大多是“1 2 2 n(丈夫加夫妻双方父母再加护工)”模式。平日里只要事关孕妇或新生儿,家属们对医护都极尽客气礼貌,可但凡有所异常,五六个家属的唾沫攒一起,能活活把人淹死。

  那天,何玫刚跟一群家属艰难解释完为什么医生建议要剖宫产。走出病房时,还听到一群亲戚聚在孕妇床边,七嘴八舌劝她不要听医院的,一定要顺产,这样对孩子好。

  何玫还没走拢护士站,对面的电梯“滴”地响了一声。她转头,一辆平车被缓慢推了出来,上面躺了个女人,面容白皙,右手被旁边的男人握在手里,男人一边将车往外推,一边俯身跟她说着什么。

  何玫上前两步,问:“你们是过来住院的?”

  男人赶紧将车固定好,右脚卡在滑轮下,忙不迭递过来一张住院单:“护士你好,我老婆怀孕了,但是胎不太稳,门诊医生建议住院保胎,就开了单子让我们过来了。麻烦你帮我们办一下住院,谢谢你。”

  何玫接过住院单,让别的护士将他们带去病房安置妥当,叫来医生收病人。

  医生采集病史时,何玫这才知道,男人叫吴国斌,女人叫刘晓丽,两人都在本市一所中学当老师。夫妻俩结婚6年,感情很好,但一直没有孩子。在这次怀孕前,刘晓丽已经自然流产多次,甚至还做过两次试管,但全都失败了。

  数次的流产让夫妻俩几近绝望,而就在这时,刘晓丽却忽然再次怀孕。在医院确定已孕那天,刘晓丽拿着化验单抱着丈夫哭了好久。她的这次怀孕被全家看作是最后希望,刘晓丽请了假,被全家人精心照顾起来,平时吃穿住行半点儿也不敢马虎,下楼散个步都生怕伤着胎儿。

  可惜事情到后面又不可控地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怀孕4个月的时候,刘晓丽阴道开始持续少量流血,小腹还偶尔隐痛。失去了几次孩子,刘晓丽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心慌得厉害,赶紧跟着丈夫来了医院。

  ldquo;医生,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帮我保住这个孩子,真的,再流一次我没法活了。”刘晓丽躺在病床上,拿一双哭得肿胀的眼看着医生。吴国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刘晓丽的情况并不乐观,医生自然也不敢向她打包票,只能让她先去做检查,一切等做完检查再说。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刘晓丽的彩超显示:孕16周零6天,子宫壁薄,宫腔内有积血。

  根据检查结果,医生下了医嘱,让她绝对卧床休息,出血期间禁止一切活动,同时用药抑制宫缩,控制出血,纠正贫血等等。

  刘晓丽想起之前的几次遭遇,一切又仿佛重复:先是流血,然后来医院保胎,最后不管如何努力,孩子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就没了。像是个无法打破的魔咒一般。

  自那以后的两天里,尽管医护人员和丈夫多番劝慰,刘晓丽却始终情绪低落。碰巧隔壁床的产妇又刚生下个粉雕玉琢的女婴,一家人喜不自胜,整天围着病床欢声笑语不断。

  凌晨护士去病房查房,众人都睡得正沉,只有刘晓丽在黑暗里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2.

  刘晓丽住院第三天,午饭时间,吴国斌的母亲忽然独自一人来了医生办公室,正好何玫也在。

  进来后,老太太支着脖子看了看,拉过刘晓丽的管床医生,说要咨询点事儿。最后东拉西扯半天,才含糊问道:“张医生,你老实跟我讲,我儿媳妇这胎是不是已经保不住了,你们在拖延时间吗?”

  张医生刚做完两台剖宫产,紧绷的神经还没松下来,冷不丁被她这一通问,愣了,斟酌着回答:“大妈,是这样,你们家属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您儿媳妇现在的情况还不稳定,保不保得住这话我没法说,总之我们医生肯定会尽力的,您别急……”

  张医生话还没说完,老太太脸一耷,径直拉了个塑料凳坐下,开始抹着泪跟办公室里的人诉苦,说的全是车轱辘话,颠来倒去地倾诉着她拉扯大吴国斌的不易,儿子找的这个老婆让她多么不顺心,以及儿媳妇的多次自然流产又如何让她在众亲戚和街坊邻居里抬不起头。

  张医生强打精神听着,偶尔附上几句礼貌的安慰。大家正无可奈何时,一个男声忽然响起:“妈,你到这里来打扰人家医生干嘛?”

  声音不大,却震得何玫一激灵,扭头一看,是吴国斌。

  ldquo;我们回病房去。人家医生已经够忙了,你还来捣什么乱。”吴国斌压着火,拉着手臂将母亲从凳子上轻拽起来。

  他母亲却把手一抽:“我捣什么乱?反正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着你了,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我还能给你捣什么乱?”她抚了抚胸口,鼻翼扇动:“之前我就说了,你这媳妇儿根本就生不出孩子,你不信,让你离婚,你不离,你30多的人了,没个一儿半女,我看你以后老了可咋办!”说到后来,甚至扯出了她曾找过一个算命师傅,说刘晓丽人中太短、命里注定没有孩子的话。

  吴国斌头大如斗,赶紧冲张医生道了歉,拽着母亲的胳膊将她拉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医生们浸淫各种闹剧多年,对此也就见怪不怪了,都笑了笑,转头重新投入工作。

  婆婆在医生办公室现眼的事,刘晓丽无从知晓,她仍旧整日沉浸在忧虑里。吴国斌向学校请了假,天天守在医院,陪着妻子吃饭聊天,晚上就睡在窄窄的陪床上。他母亲后来只来过一次,不痛不痒地问候几句,扔下一袋水果就走了。

  这样的凝滞气氛一直持续了4天。第五天早上,科主任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医生前来查房。管床医生循例陈述完病情,主任看向刘晓丽,问这床患者情况怎么样。

  张医生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她这两天的情况倒是稳定,出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贫血也纠正过来了,今天再吊最后一天硫酸镁(常规保胎药,抑制宫缩和出血)就不用吊了。”

  ldquo;医生,你的意思是我的胎保住了?”刘晓丽躺在病床上,怔怔看向他们。

  干医生这行最忌话说太满,张医生不敢给她下定论,只告诉她:“现在你情况还算不错,只要好好遵循医嘱,多休息,问题应该不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刘晓丽却获得了莫大慰藉。她侧过头去,头发掩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枕头上却很快洇出大片水渍。

  吴国斌也长舒了口气,他眼眶发红,站起来挨个和医生及主任握手,止不住地致谢。

  3.

  当所有人都安下心来时,刘晓丽却再次流产了。

  就在医生告知“情况稳定”的当天下午,刘晓丽忽然腹痛,紧接着下身出血,一切症状都指向流产。之后的B超也显示,她腹内胎儿已没有了胎心。医护人员匆忙将她推进产科走廊尽头的产房,没一会儿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听得人心里发慌。

  吴国斌已不是第一次听这声音了。他蹲在产房外的墙角,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伸手进兜里一掏,红梅的软包装露出来半边,手下一顿,又给塞了回去。

  他身边围了几个人,除了他母亲,还有他刚结婚的妹妹和岳父岳母。刘晓丽父母抹着泪,说女儿太遭罪了,吴国斌的妹妹和他母亲则不停往产房里张望,面色复杂。

  此时产房里的情形,是刘晓丽的管床护士程婷事后讲给何玫的——催产并不顺利,虽已确定流产,但刘晓丽的宫缩仍不够强,无法顺利排出死胎。医生下了口头医嘱,让助产士给刘晓丽重新建个静脉通道,再拿1支缩宫素(能引起强烈宫缩,一般用于流产术、临产时)配药缓慢滴注。

  助产士取出一整套输液用品,一边撕开留置针的包装袋,一边让进来帮忙的程婷从储物柜拿缩宫素过来。见储物柜里的缩宫素药盒空了,程婷便出了产房,准备去产科配药室取。

  配药室里有个护士正举着大针筒抽吸药液,程婷没看她,兀自开了抽屉,抽出药盒看了看里面剩余的3支缩宫素,拿过药盒就准备走。配药的护士往这边瞥了一眼,随口嘟囔了句:“咦,昨天不是还剩4支么?”

  缩宫素虽是产科的常规药,但从昨晚到现在,产房并没有孕妇临产或是需要流产,做剖宫产用的则是产科手术室里备好的药,配药室里的缩宫素莫名其妙少了1支,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多少有些奇怪。

  程婷当时着急,并没在意,也没搭理这个护士,脚一抬直接走了出去。她走回产房门口,正好撞上了准备进产房的张医生。两人立即被刘晓丽的家属挡在面前,几人声泪俱下,拉着他俩非要讨个说法。程婷不胜其烦,垮着脸听张医生跟他们耐心解释。

  没过两分钟,吴国斌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将几人拉开:“不要闹了行不行?人家医护人员哪点对不起我们,你们闹人家做什么?”

  ldquo;今天早上他们不是还说嫂子的胎稳住了吗,怎么这才过了半天就突然流了,哥你也听到嫂子在里面叫得多惨了,也不替她要个说法?”他妹妹有些激动地嚷道,“万一是他们开错药了呢?”

  ldquo;你别闹了,人家医生护士对我们够好的了,别再没事找事了,这是命,我认了。”吴国斌声音越来越低,疲惫地垂下胳膊,重新蹲回角落的阴影里。

  见他这副模样,别的人也不好再闹什么,张医生带着程婷绕过他们,顺利进了产房。换鞋时,程婷一个没站稳,啪地摔了一跤,手里的药盒也差点飞了出去。张医生被吓了一跳,扶起她时,见她除了脸色难看之外并没受伤,就赶忙穿上隔离服走了进去。

  滴上缩宫素,刘晓丽很快在剧痛中产下死胎。生产完,她半蜷着身子背过身去,肩膀颤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助产士赶紧将装着成型死胎的医疗垃圾袋递给程婷,低声嘱咐她扔到外面处置室去。

  程婷捏着那袋混着血水的东西,飞快走出了产房。

  4.

  何玫觉得很奇怪:大约4分钟前,她坐在护士站核对电子病历,看见程婷拎着一袋死胎从产房那边走过来,又脚步匆匆走进了后面的处置室,到现在都没出来。

  把死胎扔在处置室的垃圾桶旁边,最多只需几秒钟,且处置室里除了几个分类垃圾桶再无其他,何玫实在疑惑,程婷能在里面干什么?

  何玫想了想,有些坐不住,就起身往处置室走去。走到门口,她下意识放轻脚步,先往里探了个头,程婷背对着她,正佝着腰在堆放废弃输液瓶的垃圾桶前翻找着什么。

  何玫更加疑惑,忍不住走进去问道:“你在找什么?”

  这一声把程婷吓了个哆嗦,手上捏的一个输液瓶也啪地掉在地上。

  输液瓶早已瘪掉,底部还残留了一点药液,瓶身正面贴了张标签,笔迹歪斜,但还能清楚辨认出上面的两行黑字:

  18床,刘晓丽。

  5%葡萄糖 缩宫素。

  hellip;…

  2016年的时候,西南地区大部分医院还并未普及医嘱输液单直接打印贴条,何玫所在的市中心医院也是如此。平时护士配药,是先对“照输液执行单”来给输液瓶帖上标签,再在标签上手写输液药名,然后一边核对一边配药,配完再双人核对,确保不会出错。最后到了患者床前,还得再次“床旁核对”,最大可能杜绝输错药物。

  可眼下,刘晓丽之前输的明明应该是保胎的硫酸镁,现在却变成了催产的缩宫素——抑或说,是刘晓丽腹中胎儿的催命符。

  何玫先是愣住,反应过来后,脊背止不住发凉。

  这事儿不好声张,何玫偷偷将护士长叫来,将事情的来去脉解释了一遍,最后把输液瓶递给她,问她怎么处理比较好——其实该怎么处理,何玫心里早有论断:程婷犯了这么严重的医疗事故,按规定,当然得赔一大笔钱并吊销执业证书的。

  这位31岁的“本院最年轻的护士长”,向来雷厉风行,治下严苛,可现在却捏着那只输液瓶,看着何玫跟程婷,神色变了几变,好半天没吭声。

  何玫仔细打量着护士长,原本对此胸有成竹,现在却有点拿不稳她的态度了。何玫也多少理解她的犹豫,自己管理的护士出现了这种医疗事故,她肯定难辞其咎。不过以她平时左右逢源的人际关系,顶多也是上报个严重不良事件,扣点工资,做个检讨——毕竟责任基本是在程婷身上。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护士长有所表示。何玫心下一沉:难道护士长想包庇程婷,掩下此事?可转念一想,这不可能。护士长再糊涂,也该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且不说她跟程婷没那么深的感情要替她扛这锅,就算有,她就不怕事情败露让自己身败名裂?那可就不只是扣点工资这么简单了。

  正胡乱想着,护士长忽然压低嗓子,下了命令:“这件事说出去对我们科室和医院都不好,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程婷,你赶紧把这里该处理的处理掉,不要留下任何不该留的东西。”最后,她故意不去看何玫的惊愕神色,借口要去护理部办点事,逃也似的离开了处置室。

  何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站在原地没动。

  另一边,程婷像得了特赦一般舒了口气,恶狠狠瞪了何玫这个告密者一眼,转而想到什么,冲着护士长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出去找了把剪刀,将塑料输液瓶上的标签和瓶身全部剪碎,塞进了另一个分类垃圾桶最底下。

  光销毁证据还不够,程婷还细心善后了其中的漏洞。她去配药室找了瓶5%葡萄糖,加了一支硫酸镁进去,混匀后,又用50ml空针把药液全抽吸出来倒干净,只余底部一点残留。最后贴上“18床刘晓丽,硫酸镁”的标签,重新扔进垃圾桶。

  5.

  何玫思来想去,总觉得良心像被放到了火上煎烤,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同谋。她实在憋不住,不顾护士长临走时的警告,转头就将这事儿告诉了其他几个护士,还向她们征求意见:“你们说,我要不要向上面反映这事儿?”

  几个护士想了想,劝她不要轻举妄动:“这件事你不能说,说了你肯定要被护士长搞死,还得跟程婷结仇,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还是别趟浑水了。”

  ldquo;我就是替18床窝火。你说人家自然流产3次,试管婴儿2次,这次好不容易保住个孩子,一家人最后的希望呀,就因为程婷配错药,就没了?”何玫忍不住飙了句国骂。

  其他几人沉默不语,只一人叹着气说:“反正你现在先别告发她们,免得惹祸上身,你这编制考进来可不容易。”

  这话说中了何玫的顾虑,她沉默下来。其他人虽也愤慨,却各有各的顾虑。一时间没人说话,空气也仿佛凝滞了。半晌,有人忽然讥讽道:“说起来,我确实想不到护士长会帮程婷瞒下这件事,胆子够大的。我看她平时对手下的护士也不怎么样呀,怎么这时候知道帮着自己人了?”

  这事儿确实让人意外。虽然护士长在全院和患者那儿的口碑极佳,可她们这群护士却知道,护士长并非善茬:

  之前7到11月份科室最忙的时候,护士长下了严令:不管大小事,都不允许护士请假。有一回有个护士的母亲忽然急病去世,她当即买票回家奔丧,悲痛之余给护士长打了个电话请假,结果被一通斥责;归假后,护士长将她好一顿骂,并要求以后家里有红白事都得提前几天打电话请假——这话其实说得相当“何不食肉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般在地府有人脉的。

  而几月前的全院医改,更是直接将护士长与护士们的矛盾升级。在院领导的指示下,护士的绩效工资被割出一部分拨给了医生,还美其名曰“提高医生待遇”,而最先响应号召的,正是这个护士长。不顾手下护士的强烈反对,她云淡风轻地对手下说:“护士都有老公养,而医生要养家,你们又不用养家。”

  就是这样一位“量护士之物力结领导之欢心”的护士长,眼下却不顾自己前途,帮程婷瞒下此事,实在叫人疑惑。

  ldquo;算了,你就别去想了。反正就算护士长想瞒,那些医生和科主任总不会替程婷一个小小的护士隐瞒吧,刘晓丽流产前那么强烈的宫缩,张医生不是没看到,真相揭露是迟早的。”最后有人安抚道。

  听到这话,何玫重新放下心来。

  产房里的生产室对面是清宫室,刘晓丽已经在里面呆了有半小时了。等助产士扶着刘晓丽出了产房,吴国斌赶紧上去接了过来。刘晓丽像是失了半条命,脚步虚浮,整个身体倚靠在丈夫身上,几乎是被架着走回病房的。

  过了大约10分钟,张医生来了病房询问刘晓丽的情况,程婷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刘晓丽答得有气无力,寥寥几句就让她疲惫不已,末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张医生也不勉强,转而跟家属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吴国斌勉强点头,直说让他放心,“我们会配合治疗的”。

  交待完,见病房内一片愁云惨淡,张医生干巴巴安抚了几句便准备出去,吴国斌的妹妹却登时开口,拦住了他:“张医生,我嫂子这啥情况啊,咋突然就流了,你们早上不还说情况稳定了啊?”

  程婷跟着张医生迫不及待正要逃出去,听到这话,顿时心如鼓捶,脑血管突突直跳。

  ldquo;呃,是这样,”张医生脚下一顿,转过来时脸色不太自然,“因为她这情况复杂。之前她流产太多次了,子宫壁很薄,加上入院前已经出现流血和宫缩症状,情况不能说百分之百稳定,所以今天突然流产,也是……正常的。”最后,他建议去做个全面检查,看看多次自然流产到底是什么病因。

  吴国斌妹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吴国斌打断:“医生都解释清楚了,你还要问什么,”说完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顾及一下床上的刘晓丽的心情。

  他妹妹把嘴一撇,不再讲话。吴国斌冲张医生勉强笑笑,起身送他出了病房。

  走出病房,程婷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见张医生绷着脸,小心翼翼冲他道了谢。张医生也不看她,径直走回了办公室。

  6.

  那之后的两天里,这桩原本无人知晓的医疗事故在全科医护人员里渐渐传开。见大家都知道了这事,护士长也不好继续遮掩,连续几天的早上交班会,都把程婷单拎出来作反面典型痛批,且嘱咐大家要有“慎独精神”。

  所有人也都保持了默契,不对外提起这事。有人替刘晓丽惋惜,但被情势裹挟,不敢说出任何危及自身的话;有人则并不那么愤慨,毕竟干这行的,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犯错,程婷这事儿反倒给了他们安慰,让他们把这事儿当成了自己以后犯错的范例和免罪金牌,对程婷的态度也就宽容了许多。

  但程婷向来为众人所不喜,犯了错也丝毫没有愧意,有人看不过眼,有时便话里话外讽她厉害,出这么大事儿也能让护士长替她去找科主任来摆平。

  程婷一开始只是不搭腔,后来被讥讽多了,忍不住反驳:“你们别把罪全归我身上,好像我多么十恶不赦一样。”

  见那几个护士相互递了个不屑的眼神,程婷更急了,话也脱口而出:“你们以为护士长为什么帮我忙?我有那能耐让她去求主任、再让主任命令张医生替我一起撒谎?她图啥呢?我出现医疗事故,她李明霞(护士长)在医院手能通天,顶多也就上报个不良事件被上头说两句罢了,干嘛冒这么大风险帮我,还不图回报?”

  那几个护士忽然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这事儿跟护士长有直接关系?”

  程婷翻了个白眼:“你们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瓶配错的药水,之前正是护士长递给程婷的。程婷给几人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那天配完药,程婷将几名患者的药都放进了输液盘,端着进了病房。那天病房忙碌,人手不足,护士长也就帮着一起在扎针输液。程婷给刘晓丽换新的留置针时,让护士长帮忙递一下刘晓丽的输液瓶,护士长从盘里拿起输液瓶,匆匆扫了一眼,没核对输液单,直接递给了程婷,往日她耳提面命的“三查八对”,早已忘诸脑后。

  若说程婷要替这次的医疗事故负责,那么护士长的责任也不见得小到哪里去。

  解释完毕,程婷理直气壮道:“我说出真相,就是想告诉你们,别把事情全都怪我一个人头上,我不背这锅。”

  事情至此完全明了,逻辑也都通了——自然,也只有事关护士长,她才会如此费力隐瞒。

  几人沉默了。她们也知道,自己会一直沉默下去。即便知道了所有内幕,即便还有良知和热血,可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也只能缄默不语。

  几天后,刘晓丽出了院,这件事也就永远石沉大海,没人再提起。而那个本有可能顺利降生的胎儿,也早就被送进医疗废物处理中心,跟这件事一起消失了个彻底。

  没过多久,何玫就离职了,后续院方是否有所处理,也没再听说了。

  7.

  给我讲述到最后,何玫自己也开始哽咽:“我全程目睹这件事后,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我觉得自己很懦弱。你出了错还能主动上报受罚,可我明明知道这事,瞻前顾后,最后什么话都不敢说,真他妈窝囊。妈的。”

  咽下一口酒,她跟我讲起另一个例子,说之前她曾就职于一家老牌的三甲医院,医院虽打的是“中西医结合”的招牌,院领导给每个科室却下了硬性指标,让医生必须开足一定比例的中医治疗或中药注射液,否则全科室一起扣钱,科主任还得在内部大会上做检讨。

  何玫当时所在的普外科是全院指标下得最重的科室之一。有天早上开交班会,科主任举着手机念出其他科室达成的指标数,然后瞪向医生,斥责他们没按要求来下医嘱,离规定指标还差了好大一截,“工资扣光了你们才晓得利害!”

  医生们压着眼对视两下,没人敢吭声,何玫站在人群里环视一圈,顿时血气上涌,话也脱口而出:“主任,你这话不对,你明明知道这个指标根本达不到,患者也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中药注射液,你该去向上面反映,而不是在这里逼医生开药。”

  这话像一道闷雷炸在会议室里,把所有人都给炸懵了。

  那次的莽撞换来的是一次全科检讨,可何玫说她不后悔:“对比现在的懦弱,我反而觉得那时的莽撞至少对得起良心。”

  ldquo;可是现在,我每天机械化地接受指令,不像最初那样充满热情了,似乎把这个当作一个程序化的工作一样。”

  ldquo;其实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忘了毕业时的誓言,忘了初衷,屈从于所有现实。”

  ldquo;咱们这行的水实在太深了——当然,别的行业水都深——可咱们不同啊。咱们穿的是白大褂,干的是救死扶伤的事儿,这水一天天涨起来,人没淹死,倒先把良心给淹死了。太操蛋了。”

  ldquo;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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