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讨厌你假装同情。
上个月在纽约的时候,我去见了 D,一位租我一起吃饭的家伙。见了面才知道她是一位古典乐作曲家,和朗朗是校友,作品全球巡演。我吓个半死,和她聊了很久关于创作的孤独、撕扯和搏斗,非常投机。然后,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躁郁症上面。她突然无比自然地,开始说她曾经得躁郁症的经历。我一开始还担心会有点尴尬,结果她一点都没有。她说,她也是一开始被诊断为抑郁症,但她是过了几年之后才转为躁郁的(我是几个月之后就转为躁郁了)。后来她还因此被车撞到脑震荡,然后斑秃(整块头发脱落),导致她戴了一年的帽子。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听了之后,哈哈哈哈哈笑了出来。那真的是我最真实的反应。我一边笑一边说:“啊哈哈哈哈,原谅我忍不住嘲笑你,啊哈哈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因为躁郁症掉头发掉到斑秃的,我真的见闻少,你真的太惨了,啊哈哈哈太好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有被自己这样吓到,但我真的不想流露出同情,或者安慰。我的直觉也告诉我:那应该是 D 最不需要的东西(D 让我感觉她很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坚韧,内心有自己的秩序,对世界有自己的态度和看法)。也许是因为,之前关于创作的交流,让我们抵达到同一个对话频道上;也许,是 D 突然意识到:对面这个叫刘可乐的家伙真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畜生”,那我也不必对她客气——所以 D 并没有介意我的笑声,继续讲她的事。但随后我惊讶发现,一旦卸掉了“客气”这一社交礼仪的束缚,我们瞬间得以彼此确认一种“心照不宣”:“同类”才会惺惺相惜,“同类”才会互相取笑。后来我们还聊了很多,聊作家、作曲家,聊动漫,聊追星,聊恋爱,聊生孩子……事后回想:还好,还好我没有试图隐藏掩盖那最真实的反应,还好我没有假装流露出同情。一步之差,千里之遥,不然我很可能永远失去成为 D 朋友的机会——只有朋友才会站在你身旁,扶着你的肩膀,对着你的惨痛经历“哈哈”笑弯了腰。大人们和不相关的人摸摸你的头,安慰你一阵子,说声“可怜的小宝贝”,然后就像平行线一样消失了。这比一个女生拍拍男生的肩膀说“没关系”还糟。那说明什么,那个男生肯定没戏了。所有的客气和客套,所有的没关系您请便,都是距离感和背道而驰的开始。但这并不是说“不能流露出同情”,同情很多时候确实是“最正确”的反应,但如果你没有产生同情,就不要假装同情。因为与人沟通,最重要的是你的真实、真挚、真诚,而不是“正确”。当然,我也必须承认,真实和诚恳,一样也可以伤害你、伤害别人。因为如果对方不喜欢你的真实,对方同样也会疏远你,但在我这里,这至少比别人喜欢我假装出来的样子要好。而和 D 的见面,幸运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真实的样子不会伤害到她,我假装出来的样子才会。晚上回到家,我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每次别人和我聊他们“很惨”的经历时,我都很少流露出同情呢?我突然发现,也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无法忍受自己流露出同情。我不想同情。也许很多人觉得同情是一种,表示你能够感同身受的、高级的情感——我同意同情是一种高级的情感,但我不同意同情是感同身受。恰恰相反,我觉得很多同情是站在高处的,是俯视的,是袖手旁观的,是带着傲慢的。因为我们面对别人的苦,是置身事外的,像是从苦的大海中取一瓢饮,被苦到了,然后对大海哀悼:你的泪水好咸,你的哭声悲怆——我们以为我们感受到了海的苦,也许海根本不这么觉得,也许海甚至还笑了——也许苦到了大海那样深那样重的时候,就变成了别的东西。而且我最怕自己因为同情,就觉得自己道德高尚,不,我可不是一个好人,我这个人可不怎么样。所以我从来不敢轻易同情别人,那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每次我发现自己对别人产生同情的时候,都想先抽自己一下:我是不是把自己拎得太高了。那样高级的情感,不是我这样低级的人可以用来随意佩戴的花朵( ?这是来自今日编辑的一个问号)。而且现在,同情反而成了很多人的保护伞——很多时候人们看到、听到别人的痛苦,流露出同情,然后什么都没做——同情成了我们心安理得的自我默许:我同情可怜之人,这就足够了。可是同情这种感受,并不能因为它一开始出生在道德高地上,就天然逃过了自我的审视、克制,和警惕它的大肆泛滥。所以大多时候我都是那个嘲笑别人、幸灾乐祸的人——我承认这挺冷血的,而且不礼貌,但我宁可当一个冷血的人,也不要同情。而且,我从来不觉得,人们真正需要的是同情。人们真正想要的甚至都不是理解,虽然稀罕的是遇到理解,但是等到真的遇到了理解,激动感慨一番,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不过是你把对方的误解,误解成了对方对你的理解罢了。人们真正想要的是偏爱。爱才是可以真正滋养生命的,你把偏爱给一个人,哪怕只是一眼,可能就足以让对方因此开出花来。人们在这尘海里飘啊飘,抓住爱,风浪再大也不重要了,在爱面前,一切那么轻。是谁说一眼可以万年呢,ta 一定有过很炽热很炽热的爱,让其他时间都不重要了。不过当然,过犹不及,如果爱太炽烈了,也是要冒着被灼伤的风险的。但绝对不是同情。同情无法让苦不所以苦,或苦而不知其所苦,那是爱才可以做到的事,也许恨也可以。所以我不要同情,如果可以,请给我爱,一点点爱就够了。如果没有爱,那就嘲笑我,恨我骂我,用尽力气的最大声,那样至少,从我这里你获得了一点点快乐、解气或痛感。今天文章的作者,还是第一次在我们这里发表文章。她的名字是刘可乐,如果看过去年「奇葩大会」的话,可能会记得她曾经在节目上分享过自己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