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就回去了，不打算送送我吗？”女孩忽然停在门口。空气一下子凝固住，所有人似乎还不太确信，她说“送她”。谁？七八双眼睛立时躁动起来，惊奇而又疑惑的目光，在女孩背后逼仄的空间里轮番交汇，无声无息，又电闪雷鸣。他们内心澎湃起来，眼神迅速打量彼此，试图确定问题，更试图确定答案，却不期遇上同样询问的目光。没有声音。女孩笔直地站着。大家看看彼此，又看向门口。黑色的文胸在女孩淡绿色的衬衣上依稀可见，几指宽的腰晃在衬衫和摆裙之间，然而，背部的文胸没有起伏，谁也无法在这单薄的背上看到答案。时间凝固住了。没有声音。继而，女孩推门而出。（二）十年前，戈林大三，那个暑假异常炎热。在暑假到来之前，她瞒着所有人，包括室友，花光她攒下的生活费，买了张去宁波的机票。然后给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他发了条信息：“中午12点到机场。”“好，你到了打个车到校门口。”戈林愣住了，甚至一瞬间她想把票退了。突然手机又亮了一下：“下雨了，还是我去接你吧。”“好。”戈林对着手机屏幕，侧脸看了下眉毛，轻吐一口气，吹起刚剪的刘海，轻盈羞怯的发丝在机场斑驳的阳光里不安地静谧。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他叫林见，是戈林的高中同学。确切地说，是戈林暗恋了五年的高中同学。这一年，是她暗恋的第六年。十天前，戈林决定结束这场暗无天日的暗恋，她表白了。写了一封长信，轻吐这些年默默地喜欢。林见的回信很简洁，他表达了感谢，同时告诉戈林，他没有她想象中的完美。祝她幸福。戈林在短暂的解脱之后，开始了无限地失落。她很难过。至少她应该见他一面。（三）那天宁波下着小雨，戈林在机场的洗手间，忐忑地站着，该如何面对？多年没见，在她心里深不见底的人。她甚至想要逃回去。直到林见的信息又一次响起，问她到了吗，在几号出口。戈林才长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勇气，向3号出口走去。林见接过戈林的行李箱，带她去乘出租车，路上，他们看着各自的车窗外，尴尬地寒暄，每一句话都被涩生生地丢到空气里。有的掉落在地上，有的不小心碰到，旋即又逃窜。它们慌乱的不知所措，却又试图强装镇定。然后是长久地静默，在这静默的间隙，戈林悄悄用余光去打量林见。坐在她身旁的这个人，是她兵荒马乱的一整个青春啊。他还是黑，瘦，高，眼睛眯成缝，眼镜片厚的没有框。出租车在校内一个小旅馆旁边停下，门口的大爷拿着蒲扇打发着燥热，眼睛盯着他们拿行李，穿过窄门和细长的楼梯，登记入住。“你先歇会儿，一会来带你去吃晚饭。”“好。给你带了点特产，你带回去跟你们宿舍人吃。”“你自己留着吃吧！”戈林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等。直到林见来敲门。他们去了学校附近一家烤鱼店，环境不错，烤鱼鲜美纯正。他们聊各自的专业，毕业后的打算。吃完饭，戈林想在学校走走，林见说要去实验室做实验，让戈林早点回去休息。第二天一早，林见在旅馆下面等。戈林说想去看海，她还从没看过大海。他们沿着海水浴场走，戈林在前面，林见在后面。后来林见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吃午饭吧。戈林说好。林见在前面走，戈林在后面跟着。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下午戈林想出去玩，林见说天太热了，还是在旅馆歇着比较好。他正好可以去实验室。戈林至今也回忆不起来那天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下午戈林在旅馆不知道要干什么。那时候的手机还是诺基亚，翻盖、滑盖、无盖款。百度地图、携程等交通和旅游软件都还没普及。那年还没有滴滴。还好，戈林还记得上午去海边的路线。于是，戈林决定自己去。偌大的海水浴场上午只匆匆走了一半，她都没来得及看看她梦里的大海。下午她要好好看看海。她兴冲冲地出去，却机械地重复着上午的路。三十几度的温度晒的人有点恼火，又有点烦躁。她举着伞，随意地走，海里的人们欢乐的挥舞，她竟突然不理解自己大热天来这干什么。（四）就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一个男生走到她面前，“姑娘，能帮我拍张照吗？”戈林礼貌地回复可以。然后她把相机递给男生，“你看行吗？”“很好，谢谢。”“不客气。”戈林象征性地笑笑，然后继续向前游逛。走着走着，看到几个小孩子在挖沙子，装满玩具车，再运到旁边，如此往复，戈林看的出神。一抬头，看到刚刚的男生迎面走过来。他们相视一笑。“来宁波玩吗？”男生问戈林。“嗯。”“一个人？”“来找同学。”男生笑了笑，“比较忙吧，没有时间陪你。”“嗯。”“能请你在海边走走吗？”戈林无奈地笑了，“第一次听说请人逛海边的？”他们沿着沙滩慢走，男生说他在城市的另一边读研，医学专业，来这边的医院实习。“还没毕业？”“看着有点老是吗？”“不是，略显成熟。”“读研前工作了两年。”随意的聊着，男生说让戈林拍张海边的照片，留做纪念，戈林不肯。“去趟一趟海水吧，不然容易中暑。”戈林不好总拒绝，就撩着裙子下水。男生让戈林回头，他正拿着相机拍她，戈林用手去遮脸，裙摆滑落到水里，她又去撩裙子，他们哈哈大笑。男生请戈林吃晚饭，戈林说同学在等她。分别时男生给戈林一张名片，说在宁波有事随时找他。（五）戈林沿着马路往回走，一直走，走到实在走不动了，看到家麦当劳，就去吃了个汉堡，歇会儿。等到她疲惫的走回旅馆，发现脚下已经磨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正在脚心，整个脚都没办法落地。这时她才开始害怕。她想，明天肯定哪都去不了了，只能在床上躺着。之后的很多年，每每想到这，戈林都无不懊悔，她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林见，为什么不寻求林见的帮助，而是想着自己熬过去。如果给林见打个电话，他们俩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那天她没有联系林见，林见也没联系她。晚上她只是给林见发了条信息：知道你比较忙，所以明天就不麻烦你陪我出去了，请叫我去食堂吃个早饭吧！第二天，直到中午，戈林都没有等到林见的电话，戈林饿的难受，跛着脚到旅馆下面，旁边有家汉堡店。里面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面心愿墙，上面有各种美好的祝福，戈林独自坐在心愿墙的旁边，吃香辣鸡腿堡，辣的要命。然后她拿了张纸条，写：林见，祝你幸福。后来的很多年，戈林都没再吃过汉堡。回到旅馆，戈林给一个朋友打电话，电话接通，戈林瞬间就哭了。她说想回北京，回学校。朋友说别哭，我这就给你买回来的机票。下午，戈林用冷水打湿纸巾敷眼睛，用掉了一整条纸巾，也依然没能让不断流泪的眼睛消肿。晚上，还是没有林见的消息。戈林发了条怒气冲冲的消息。至今她已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那年的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火得一塌糊涂。林见终于回复：昨天跟同学聚餐，喝多了，早上没起来。以为你走了，见谅。这要命的短信。戈林坐在床上，任凭眼泪簌簌掉落。（六）一条消息提醒，她以为林见自是会安慰这伤成渣的悲愤而赤诚的心。然而消息是下午遇到的男生发来的，说明天他们同学几个要去海洋公园，问戈林要不要同行。戈林说她去不了，脚不能走路了。男生说帮她带点药来，戈林说谢谢。戈林看着手机，她在等林见。晚上快十点时，男生发消息，问戈林的具体地址，他在校门口。戈林愣住了，她的情绪都在林见身上，压根恍惚了男生送药的事，更有些惊诧于时间，太晚了。想想不过送个药而已，于是她把地址发给了男生。“吵架了？”戈林试图笑笑：“嗯”，可眼泪还是顺着睫毛往下落。男生拿出药膏，跟戈林详细地说了怎么用。戈林谢过。男生讲了他妹妹跟一个男人的故事，戈林没办法专心致志的听完整的细节，大概明白是一个姑娘在与父母的激烈抗争中，在选择爱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爱的人中，最终妥协了父母，选了爱自己的，现在快乐幸福，感激父母当年的决定云云。讲完故事，男生又娓娓讲了很多人生道理。戈林说时间不早了。他说是啊，这么晚我回去不太方便啊，今天在这借住一晚。戈林脑子触电般晃了下，她下意识的眨了下眼，转头看男生，他是商量的语气，表情温和，笑容可掬，可眼神坚定。戈林可能永远都会记得当时的恐慌。一瞬间她反应过来今天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幼稚荒唐而又愚蠢的事情。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试探人性窥探欲望。此时此刻，她与林见的儿女纠葛简直是这世间最轻松益智的游戏，人畜无害。她可以吵可以闹可以大哭可以骂人，但丝毫不必担心人身安全。现在她只希望林见能出现在她面前。那是戈林在这个陌生城市唯一的牵连。然而，她该怎么告诉林见？说了又怎样？戈林实在没把握，她在林见心目中的位置。从未如此绝望和无助。她为自己的愚蠢，为自己的处境，为自己千迢迢万迢迢奔赴一个男生。但她只能冷静。“谢谢你的药和关心，如果回去实在不便，我睡沙发，你睡床。”“哪有让姑娘睡沙发的道理，你睡床。”“谢了。”戈林合衣坐在床上。“我可以去洗个澡吗？”男生问。“可以。”戈林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她给林见打电话。没人接。她发了条消息：我现在很害怕，能不能过来一趟？男生洗好澡，说关灯睡吧。“好。”戈林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吧？”男生问。“嗯。”“在想什么？”“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不知道。”就这样继续说下去吧，无论说什么，戈林想，能说一夜话，就算上天眷顾。“你。”“嗯？”“一个正常男人此刻都会想一件事。”“你不是一般正常的男人，你是个绅士。”“绅士不趁人之危？”“绅士成人之美。”“怎么说？”“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愿闻其详。”戈林从初遇说起，说她如何为他着迷，如何偷偷的喜欢，说他的才华，说他的幽默，他阳光少年脸上若隐若现的忧郁气质……男生说真羡慕这个混蛋家伙。戈林说我也羡慕他，只是我配不上他的优秀。“不会，一个笑起来那么干净清澈的姑娘，配得上任何懂得欣赏她的人。”“多谢。”戈林一下子眼眶酸涩，但转瞬她收起了眼泪，她要时刻保持清醒。她听着手表的指针哒、哒……“能不能让我去床上睡？”“可以，我去沙发。”“何必如此倔强，如果我要做什么，你睡哪里都一样。”“那又为何要睡床上？”“想离你近一点。”“君子契约，床各一半。你会遵守对吗？”“我尽量。”戈林觉得宁波的夜长的无边无际，她想看手机，又觉得发出任何动静都是不明智的。男生在床的另一边，偶尔翻动。“能牵着你的手吗？”戈林没出声。半响，男生在黑暗中找到了戈林的手，他双手握着，半响，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戈林忐忑地希望，这个夜晚，能够宁静安详，她不愿意看到自己为了捍卫尊严而变得面目狰狞。直到男生发出微微的鼾声，戈林才长舒一口气，她一动不动，生怕扰了这千辛万苦的平静。（七）她看着浓的不见底的夜，看着雪花状质地的黑夜里的空气，在天花板下细密的跳动，想林见大概睡着了吧。她甚至想如果今天她发生点什么，林见会内疚吗？她频率均匀地眨着眼睛，看着黑夜慢慢被光稀释，一点一点，直到黎明到来，宁波的黎明终于是来了。戈林的黎明也终于到了。十年了，戈林与宁波的关联从那天的黎明开始，戛然而止。她与林见成了彼此好友列表里的陌生人。林见毕业后回到了他们从小生活的北方城市，戈林留在了北京。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发小群。发小们大都在家乡小城，相隔不远，时有往来。戈林在群里无声无息，她淹没在北京城里，也淹没在发小群里。发小们偶尔小聚，林见也会在群里说几句。他还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优越，自如。经常出差，还是当年一样，瘦，高，笔直。那以后的十年，每年的七月，戈林都几乎闭门不出。她没有足够的表情去贡献给这个世界。她也时常会想，如果不是当年自己太莽撞，太急躁，是不是就不会吓坏那个原本善良温柔的少年。还是自己不够幸运，恰巧遇到了他青涩，不知如何处理突如其来的情感而表现出的冷漠和逃避。只是，当年她孤身奔赴他的城市，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不需要一句问候吗？是作为他的追求者她不配，还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她不值得。这些年，戈林所有的意难平，都只是在等这一句问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