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人要晕倒之前,先开始天旋地转,站不稳,看不清。然后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是我第一次晕倒,现在想想,挺丢人的。在片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一秒还在指指点点,下一秒手拿着对讲,人倒了。人虽然倒了,梦里还在拍片子。我做了一个很长、很完整、很琐碎的梦。从接到客户需求开始,是个急活,组织人赶紧给出创意,出好几轮创意,预算有变,再换方向,终于敲定合作,谈价格,出脚本,出分镜,改来改去,开PPM会,找场地,终于开拍,忽然感觉心慌得厉害,眼睛也有点迷糊,喝了一口咖啡,再去看大监视器,大监在旋转,紧接着变黑了。梦到这里就停了,在梦里我把这几天又过了一遍,醒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句话是,片子拍完了吗?拍完了,客户着急要,也没差多少了,哥儿几个就把剩下那几场拍了,现在后期那儿剪着呢,别操心了。我的第二句话是:老子不干了。我是个导演,说得更具体点,叫做青年导演。其实我看着不年轻了,这么叫不过是显得谦虚。做这行,总熬夜,熬大夜,像张惠妹唱的一样:三天三夜,谁也别想拒绝——这行就这规矩,没法拒绝啊。我从上大一就开始熬,熬到毕业的时候,经验有了点儿,抬头纹和鱼尾纹也出来了。再熬个四五年,圈子混出来了点儿,身体也跟着熬垮了。其实那天,我真没觉得怎么着。之前我拍综艺,拍电影电视剧,熬的夜都比拍广告狠。就算是熬得狠又不赚钱,我也还是愿意拍电影电视剧。只是这几年影视行业不景气了,得活着呀,就去抢广告的饭吃。拍广告没那么难,惟一烦人的,是客户总是很急,从说有个广告要拍开始,到开拍,可能也就三四天,筹备期很短。不过也挺好,长痛不如短痛,早搞完早利索。那天拍广告的时候,我也就三天没怎么睡觉,全靠咖啡顶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晕了。晕了也挺好,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能再干这行了,起码一段时间之内,不能再这么熬夜了。干两种工作的人,最容易猝死。一种是敲代码的,一种是搞影视的。敲代码的死在键盘上,起码算个工伤,公司能给赔点钱善个后。搞影视的,比如我,一直都是单枪匹马,五险一金都是自己交,没工资没公司,万一我真死在片场,什么我也捞不着。我想通了,我不干这行了。我不熬夜了。身体稍微缓过来点儿的时候,我去纹了个身。我对纹身师说,纹个钟,指着十点整。纹身师说能问下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我以后每天十点准时睡觉。纹身师说,你确定十点能睡?不太现实吧。我想了想也是,于是就纹成了十二点。就在左胳膊上。我不想再干太费脑子的活儿了,太难受。闲着呢,也不行。我这人爱思考,爱往深了思考,所以就算不为了工作熬夜,我自己也失眠。我想给神经和脑子放个假,干点简单的体力活,白天干活干累了,晚上兴许就不胡思乱想了。倒也不至于去工地搬砖,那么费力气的活儿我也干不来。刚好隔壁的邻居搬家了,来了个搬家师傅忙里忙外,穿着个大红色马甲,后背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和图案。我问师傅,您干这个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师傅说,不一定,多的时候小一万,少的时候六七千。我算了算,这工资还行。我问他,还招人吗?师傅说,招啊,每天还管一顿饭。我说,管不管饭都没事儿,我想知道,我能不穿您这个马甲吗?搬家公司的徐经理说,不穿这个马甲不行,这是公司的标志,也是在无形间给公司做广告,作为员工,有义务穿这个马甲,以公司为荣。我看徐经理那架势,知道自己是不该再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了。其实我还想说,能不能不跟着跳抓钱舞。大早上的,在店门口,一排大老爷们跳这个,挺傻的。不过我现在也没得选了。马甲穿上,抓钱舞跳上,从“金导”变成了“小金师傅”,我就入职了。我还是挺开心的,每天开着个面包,或者金杯,满城溜达,思考最多的就是怎么把一堆编织袋、行李箱、大包小包、乱七八糟排列组合到车里,才最不占地方。别的师傅还要规划一下,一天怎么跑更省时间,更顺路,能多干几单。我不一样。活儿多活儿少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谁不愿意干的活也都可以转给我,我都行。熟了之后,别的师傅都说我是大艺术家来体验生活了,我说就算是吧。体验生活是真的挺有意思,也是真的到生活里来,才知道之前拍的一些东西多不接地气。都是一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拍脑门瞎编出来的。我还习惯性地想,以后拍一个短片,就拍搬家师傅的事儿。可是刚一想,我就让自己马上打住。偶尔看朋友圈里那些搞影视的熟人,又是一个大夜接着一个大夜,我点个赞,心里默默想,兄弟们,珍重。大多数人搬家,无非就是因为工作换了、房租涨了这些原因,换个地方住。到地方搬东西上车,有电梯最好,没电梯的话一层楼多10块钱。开到新家,再搬东西下车,就完事儿。心情好的时候,再遇上健谈的人,就聊一会儿,大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干活,没什么别的说的。想想,有这么几次,应该说有这么几对,我印象还挺深的。我第一次自己出工,是给一个小姑娘搬家,从百子湾往土桥搬。都是一个方向,但百子湾和土桥的租金可是没法比。小姑娘挺好看,也就二十二三岁,扎着双马尾,穿着粉嫩嫩的蕾丝边,应该是喜欢二次元之类的。不过她那些东西,是又多,又零碎。我进了她家门,看她就好像什么都没收拾一样。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全在明面上放着,我说:姑娘,你这是打算让这些东西自己飞过去?小姑娘说自己是第一次搬家,不知道怎么收拾。我说,你家有箱子和袋子吗?小姑娘说,有啊。转头拿来两个行李箱和几个纸袋,纸袋还是LV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我被气笑了,小姑娘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想了想,今天也没别的什么活,还有就是这姑娘确实挺漂亮,于是我决定帮她一起收拾吧。我俩出门,在超市买了编织袋和塑料箱子、纸箱子,知道了她叫佳佳。我之前也有过女朋友,不过没同居过,真不知道女孩子居然能有这么多东西,稀奇古怪,我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地感慨:这三个包,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你的床是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床上的这些玩偶加起来都快五米乘五米了,你平时怎么睡的?你是厨师?还是大胃王啊?你一个人吃饭,用得着六七口锅?佳佳在一边咯咯笑:小哥哥,你没有女朋友吧?我说:我本来有,但今天发现女人居然这么麻烦,我决定下了班就和她说分手。佳佳叹了口气: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除了我爸和我男票。我说:你爸对你是挺好的,我看出来了,这房子,这些东西,都是你爸出的钱吧?佳佳点点头:我男票对我也好。我嘴快地说了一句:那他怎么不来帮你搬家呢?佳佳停顿了一下,马上说:他忙啊。我说:他干什么的那么忙,搞艺术的?佳佳本来还蹲在地上收拾东西,听我说完马上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确实是搞艺术的!是个编曲家!编曲……家?有这么叫的吗?哎呀,反正就是编曲嘛,别人都叫他编曲老师。说到自己男朋友,佳佳瞬间变成恋爱中的少女模样,语气充满骄傲,并且喋喋不休。“我男朋友,就是那种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的人。他特别有才华,会好多好多种乐器,家里有架子鼓,有贝斯,有吉他,有键盘,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还会唱歌,还会作词作曲,他一个人就能组一个乐队!”“他还特别宠我,对我特别好,我说的什么他都放在心上,只要我生气了,不管多晚,他都过来哄我。如果他不在北京,就给我买花什么的。还有一次,本来我挺生气的,我想,今天就算把全世界的花送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结果,送花来的快递小哥,给我跳了个舞,学猫叫你听过吧?人家也不会跳呀,扭扭捏捏的,特搞笑,看完之后笑死我了,就把生气这件事给忘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给了快递小哥五百块,让小哥跳舞,只为了逗我笑。”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是个商机啊,姑娘,把你男朋友微信给我吧。以后你每次生气,我都来跳一跳。学猫叫早就过时了,我可以学狗叫、学猪叫。三百块我就干,跳到你笑哭为止。佳佳说:讨厌,你这么这么贫呀。再说了,我也不是总生气,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了,我可要温柔一点,要:为君洗手作羹汤,知道吧?我说:你这是要住人家里去啊?佳佳说:是啊。不过我还没有告诉他,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跟他说,我最近和小姐妹出去玩几天,不在北京。然后偷偷搬到他家里去,浪漫吧?我说:你把浪漫想得太简单了。看吧,首先你就卡在了搬家这一步上。虽然东西是多了点,不过和漂亮姑娘说说笑笑,没多久也就差不多收拾好了。在这期间,我知道了编曲老师身高、体重、星座、老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开心了什么样不开心什么样,等等等等,她说个没完,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幸福感。我想起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前女友。她们也曾有这样和别人说起我吗?如果有过,那后来是我负了她们。编曲老师的家在双桥一个普通小区里,周围是几个创意产业园,里面挺多代理公司,之前我总来开会,还挺熟。编曲老师不在家,佳佳从电表箱里掏出钥匙,轻车熟路。进了门,才知道佳佳家里不算乱。虽说我也是搞艺术的,但是也不至于有这么强的破坏力,简直无处下脚。家里光吉他就好几把,还有一些叫不上来的名字的乐器,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室一厅堆得满满的。我说,他东西这么多,你东西也那么多,能放得下吗?佳佳说,要收拾一下的嘛,一会儿我叫个保洁阿姨来。你坐下歇歇,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喝的。我在卧室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佳佳还在厨房翻翻找找,开关柜子,瓶罐碰撞,这些声音和着她哼的歌,满是无处安放的期待和快乐。我问:姑娘,你和他多久没见了?上周五见的,到现在,五天啦。这五天你一直没来他家?没来呀,我不是骗他说我出去玩了嘛。那他一直在家吧?嗯嗯,他这几天都在家的。怎么啦?没怎么。我就是想……你也没告诉人家一声,鸟悄儿的,一个大活人,带着一堆东西,就住进来了,这样真行吗?佳佳的动作停了,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后悔这样问了。也或许是我问完之后,她也后悔了。我说:那什么,我就是随口说的哈,你别多想……佳佳恢复了欢快的语气:哎呀没事啦,我找到了可乐,你喝吗?我说:不喝了,要不我帮你把这儿打扫打扫?你看这乱的。说着,我就进卧室,把垃圾袋系了个结,拎到大门口。佳佳说,小哥哥,谢谢你啦,今天帮我做这么多事。这里就不麻烦你啦,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回家吧,真的多谢你啦,我会给你好评哦。我随口答应着,拎着垃圾袋下楼,找个小店,点了份黄焖鸡。她给我发了个红包,我没收。我在想,她那些东西往哪儿放?他回来之后,看到她在,会露出什么表情?朝夕相处,是否也一地鸡毛?这是第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顾客。她年轻活泼天真,我不是不祝福她。只是,我在卧室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个用过的安全套。她没有再联系过我,朋友圈也看不到了。或许她的梦没有碎。也或许碎了,但是她不想让我知道。那天我在平台上收到一个预约,是从呼家楼搬到天宫院。东三环到南六环,不算近了,预约的时间是第二天晚上九点。我算了算,搬完家,我赶得及12点睡觉。于是打电话过去,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就叫他小林吧。我问:你有多少东西?小林说:有挺多的。我问:你收拾了吗?小林说:收拾了一些。我问:那大约多少个包?小林断断续续说了半天,也没怎么说明白到底多少东西。这在广告界,就叫做brief不清晰。我急性子,有点暴躁,压了压火气,说:好吧,我知道了,你估计你这些东西,一个面包车能装下么,还是要金杯?小林说,面包和金杯一个价吗?我说,当然不是了,金杯贵。你这个距离,大约贵一百多块钱吧。小林说,那面包车吧,应该够了。我估摸着这是个搞不明白什么的人,我就叮嘱了半天。小林嗯嗯地答应着,也不知道往没往心里去。第二天我一去,踏实了。大箱子小包什么的,收拾得挺利索。小林卫衣仔裤,戴着黑框眼镜,书生气未脱的样子。还有个女孩,蹬着双高跟靴子,穿得挺职业,坐在桌子前边看电脑边打电话,嘴里哇啦哇啦的都是英语,听不懂。那女孩跟小林连起来这么一看,小林像她的助理。我说:我开始搬了?小林小声说:等下。小林轻轻拍了拍那女孩,有点请示的意思。女孩皱着眉头,快速摆摆手,面露责备,又马上开始英语叽里呱啦,夹带着附和的笑声。这两口子谁做主,我看出来了。?我见过一些这样的女孩,她们有三种超能力:中文说得好、英文说得好、中文夹杂英文说得更好。她们的名字,大多数是Vivian,或者Fiona,要不就是Amy。我心里叫她薇薇安了。哇啦了一根烟的时间,薇薇安挂了电话,对小林说:没看见我打电话呢吗?差这一会儿吗,非得叫我?你们先搬吧,我发个邮件。得令后,我就开始呼哧呼哧折腾了。平心而论,小林人还可以。有许多人完全一手不伸,当然那也没什么毛病,只是如果一起拾掇,不也能更快点么。小林挺勤快,主动搬沉的箱子,让我有那么一点好感。不过东西还是比想象中的多,一个面包车没装下,再怎么排列组合,也还差三个箱子。薇薇安对小林说,你怎么没叫个更大点的车啊?小林说,我以为能装下呢,上次搬家面包车不也够了嘛。薇薇安说,那都过去多久了,咱俩添置了多少东西你心里没数吗?得了,你们先走吧,我打个出租,把这几个箱子一起运走,新家汇合。我和小林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赶忙跳上车走了。小林坐在副驾上,沉默着。我递过去一根烟,说:来一口?小林摆摆手:戒了,你抽吧。我余光看着小林的样子,甚是憋屈。我有点同情,又有点想笑。女强人背后的男人,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为了不笑出声来,我决定和他聊聊天:怎么从这儿搬天宫院去了啊,那么远。小林说:这的房子房东要收回去了,我被公司优化了,还没找到新工作。天宫院便宜。听完之后,我更没法接了,这孩子也着实太惨了。我只好打哈哈说:嗨,这不是哪儿都寒冬吗,我也是被开了,没地儿要我,要不我能来搬家嘛。女朋友也跑了,唉。小林苦笑:我女朋友也快跑了。我说,别那么想,人家多好的姑娘啊,工作挺忙的吧?小林说,嗯,总出差,刚下飞机。天宫院的房子她还没去过,我找好了,我们直接搬过去。之前给她发过照片,她同意的。不知道一会过去了,能不能又不高兴。我默认他的担忧,随口安慰了几句,没再多说。新房子够远的,离地铁站还得开一会儿的车,一段路上还没有路灯,都是平房和塑料大棚。薇薇安可能要炸毛,我心里想。还好,薇薇安没说什么,挑了几个小包往楼上拿。俩人租了个一个大开间,客厅也是卧室,大约能有30平,瞧着还可以,够小情侣住了。除了远点,没别的缺点。不过我隐隐觉得薇薇安有点不满意,氛围不太对劲。我想着,得快点搬,薇薇安随时会炸。果然。薇薇安忽然问:这屋里这么这么冷?当时是冬天。薇薇安这么一说,我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屋里确实不暖和。是集中供暖么?薇薇安问。小林说,是……吧?薇薇安说:你看像吗?小林边掏手机,边说:我给中介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打完了。小林小声地说,不是集中供暖……我之前忘问了……薇薇安呵呵笑了一声,背过身去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怒自威的背影,我和小林霎时间都被点了穴一样,不敢动。过了十几秒,薇薇安转过身来,说:房东让咱俩最晚今天搬走。刚好我出差,你闲着,我就让你负责找房子。我的要求一二三四五,是不是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是不是说过,必须要集中供暖?就这么点小事,你为什么还办不好?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啊?这几句话,简明扼要,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小林无言以对。或许,此时我应该说句话,打个圆场,或者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调节一下他俩的关系。但是薇薇安的气质实在太像我的甲方了,虽然不干那行了,但是我还是想和这种女人保持遥远的距离,不想发生任何对话。我咳嗽了一声,继续把东西往屋里搬,小林趁机过来搭了把手。有了点声音的氛围,起码不那么尴尬了。薇薇安忽然说:辛苦你们了。紧接着,她拿起包,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当当当直到消失,我才反应过来。我说:她这是去哪了?小林说:不知道。我说:那你赶紧追去啊。小林可能是赌气,也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对于薇薇安忽然走了这件事,也有点不悦。小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说:走就走,天天耍脸色闹分手给谁看?谁离了谁不能活?我被他气得想笑,这年轻男孩身上有种滑稽的悲壮。我说:不是这么个道理啊,兄弟。这多偏僻你不知道吗?一路上都没路灯。她一个女的就这么出去了,你也不怕她遇到坏人?别好面子了,走,咱俩一起出去找她。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穿着高跟鞋都能走很快。我和小林分头行动,微信保持联系,各自找了一刻钟,也没找到她人影,电话也不接。问了几个门的门卫,都说没见到有女孩出去,估摸着还在小区里,指不定躲哪儿去了。也怪这个小区太大了。有时候我觉得城市真是无聊啊,同一个小区里,每栋楼都一模一样,毫无差异化的乐趣。我边想着,边找她,见着小区里有几个垃圾桶放在一起,我还上去扒拉了一下。背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在找我吗?好像是薇薇安的声音。我回头,看果然是她。我说,大姐,你吓死我了。薇薇安说,你觉得我在垃圾桶里藏着?我说:没没没,就算你想藏垃圾桶里,你也舍不得你那双鞋。好几千吧。薇薇安说,嗯,你怎么知道?我想说,我拍过这牌子的广告。忍住了。我说:女朋友想买,我没给买,太贵了。薇薇安没说话。我看她哭过,也没了令我避之不及的甲方气质,一瞬间我产生了本能的保护欲。我说,咱也别在这对着垃圾桶聊了,一股味儿。回去吧。沉默。我试探着说,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咱俩到那个楼门洞里站着行吗?齁冷的。薇薇安点了点头。我不得不当居委会大妈了,可惜我没有个合适的开头。尴尬的时刻,我想抽烟。我问薇薇安:来一根?薇薇安说,不了,咽炎。我就把烟放回兜里了。我说,你有咽炎,那你们家他,是为了你戒的烟吧?薇薇安说,他就为我做过这么一件事。我说,唉,其实他也做了挺多嘛。找房子什么的,挺累的,难免就把是不是集中供暖这事儿给忘了。回头买个电暖风,就行了呗,别因为这一件事影响感情。薇薇安说,不是这一件事,太多事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没长大。我总安慰自己,男人成熟得晚,应该给他一些时间。可是结果呢?我累了,我不等了。“我累了,我不等了”。这句话似曾相识。楼门洞的灯坏了,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薇薇安的脸和另一张脸重叠在一起,是我之前的女朋友。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让我顺路给她带一个草莓布丁回去,我忘了。就这么一点小事,她就和我分手了。我说,不就是个草莓布丁吗,因为这点小事,至于吗?她哭着冲我喊,只因为草莓布丁吗?因为有草莓布丁这个词存在,我们的对话显得很烂俗偶像剧。当时我甚至都笑场了。后来我才明白,的确不只因为草莓布丁,就像此时,薇薇安的崩溃,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不是集中供暖的房子。是累积许久的失望。我和薇薇安回到房子里,小林不在。薇薇安打开每个箱子、袋子,翻找自己的东西,放进一个编织袋里。她动作越来越快,找到了就往编织袋里一扔,力气很大,在发泄,在告别。薇薇安边找边落泪,终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晚我没能如愿在十二点前入睡。一个衣着精致、花了妆的女白领,左手拿着小皮包,右手拖着破编织袋,和一个穿着大红色马甲看着挺傻的搬家工人,坐在一辆破面包里,开出了天宫院。她想找个地方住,没想好去哪。我想和“草莓布丁”说句话,也没想好说什么。我们只是各怀心事,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等红灯的时候,我给“草莓布丁”发了个微信。三个字:对不起。才发现,她把我删除了。什么时候删的,我都不知道。我问薇薇安:你叫什么?薇薇安吗?薇薇安说:英文名吗?我不叫薇薇安,我叫Judy。我说,Judy,你会有一个集中供暖的房子,还会有……很多很多草莓布丁。别离是常有的事。我也带着四五个姑娘,去另一个姐妹家,帮她搬家。姑娘们一路上说着姐妹的男人有多不好,义愤填膺,罄竹难书。她们给了他一个定位:渣男。我想我可能也是渣男。去了之后,发现那男人确实挺渣,还窝在沙发里玩游戏,外放着很大的声音。姑娘们叽叽喳喳搬完了所有东西,在车上快乐地庆祝小姐妹脱离苦海,远离渣男。这些时刻,能有人陪着,告诉你不值得停留,是很幸运的。可惜很多时候,免不了只能自己面对。我对洪姐的印象,就是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大姐。先加了微信发地址,起点是东直门的高档小区,好几个明星都住那,小区里还有个不错的艺术影院,之前我去看过影展。那里的房子,少说也10万一平了。再看朋友圈,标准富婆。她的日常就是,上上国画课,练练普拉提,学学插花,和几个同样岁数的姐妹喝喝下午茶,配上一些岁月静好,行文不特别通的句子。洪姐的生活真是令人羡慕。可是这么一个富婆,怎么会搬到……房山?洪姐家里只有她自己,她已经把东西收拾差不多了,摆在门口。挺方便,我都不用进门。往屋里瞅了一眼,家具什么的都在,看来没全搬。她不是独居,门口鞋架有男人的鞋。凭直觉,我猜洪姐可能是离婚了,要不就是破产了,却也不好问。洪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公事公办,客气中又有一点威严,想聊几句别的也聊不成。聊不成就不聊,我倒也没那么八卦。搬完了所有东西,车里还空一大块。我问洪姐要不要再搬点别的?她说,那再帮我搬个桌子吧,能装下吗?我这才进屋。要搬的是个小桌子,能装下。可能是红木的,看着挺贵,我搬得小心翼翼的。都搬完之后,洪姐每个屋都看了看,给客厅的盆栽浇了水。最后把拖鞋换下来,放进鞋柜。走吧。她说。小区的保安,跟我一样穿得有点傻,我是红色马甲,他们是红色制服加绶带,戴了个帽子,站得笔直。开出小区门,洪姐回头看了一眼。保安没什么看的吧,我想。她应该是在张望熟悉的这个地方。一路无话,洪姐戴上了个墨镜,也看不出她的表情。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搬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从一个地方搬走,可能会有一些遗憾,有一些留恋,但洪姐也没有表现出这些来。可能是有了岁数,就有了克制,什么事也都能想开了。想开就好,比如我。路程开了一半的时候,洪姐忽然说:我想起一个事来。我说:怎么了姐?是不是什么东西忘了拿?洪姐说:没有。我想起,刚才你进屋搬桌子,没换鞋。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说:对不起啊,姐,地肯定让我踩脏了。洪姐说:没事,反正我也看不到了。走吧。就继续走了。洪姐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也没头没尾。表达留恋的方式有很多种,我见过边搬家边拍视频的,见过和房子合影的,见过对着没人的房间说谢谢你的。无论哪种,都没有洪姐的一句“刚才你进屋搬桌子,没换鞋“,让我记得深。就这一句,背后就多少故事。她是要离开的人了,还习惯性惦记着家里要干净,又想到了自己和那个家没什么关系了。仔细了想想,都够拍一个电视剧的。我干搬家,干了一年多。遇见了各种事儿,有的远比这些精彩。但要是说值得一讲,那就这几个。干搬家比干导演有意思多了,说俗了点,能见世间百态。世间的这些事,比屏幕里有意思得多。创作永远都不是几个人,闷在宾馆里,或者在这儿喝点酒,就能攒出来的。也怪我,听到你们说剧本什么的,就嘴痒痒,说了这么多,都耽误你们喝酒了。你们看看,要不要再来一杯?我才反应过来,我坐在一家精酿啤酒馆的前台,和几个同样搞影视的、没思路的朋友,在听一个店员讲搬家的故事,听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了很多画面。晕倒在片场的导演、满地的杂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年轻女孩、夜色里缓缓开出天宫院的一辆面包车、高档小区前的保安、表情平静的中年大姐……可是我没法把它们都串起来。故事到底是零碎的,我缺少一条线。我说,我脑子很乱,不知道从哪里写。他笑了笑,说,那就要靠你自己了,我帮不上你,我不干影视了。我说,真的不干了吗?很可惜。他说,至少再过几年吧。我朋友问他,能不能一起喝几杯,或者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继续聊。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又抬起左胳膊,上面纹着的,也是个钟,指向12点。他说,我要下班了,回家,睡觉。你们知道的,我不熬夜。说完他就走了。后来我们再去,老板说他辞职了。或许很多年后,我会看到他导演的电影。也或许他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给陌生人讲啤酒馆的故事。因为他说:世间的这些事,比屏幕里有意思得多。也许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