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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毕业的我,真的就一无是处吗

发布时间:2022-04-06 20:03:25

  “一进去,我们就被吓到了:每个隔间都挤满了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厚厚一沓简历,像等待上工的工蚁一般。—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79个故事 —

  

  毕业前,我就知道自己拿不到毕业证。因为我有两学费没有缴。加上当时父亲中风,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放弃考研的想法,去找工作。

  我读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在班上,多数人是被调剂过来的,加上我们的学校不是很好,他们很早就为毕业另谋打算。

  那时的我,每天我都抱着一堆书看,把各个作家的代表作扫荡一遍。一晃到了大四,书的确是读了不少,那些需要考的证件却一样也没有。这时,我心里才开始有点慌乱。

  最直接的打击来自于招聘会。

  听说武汉某高校有学校招聘会,我跟几个同学连忙买了火车票赶过去。一进去,我们就被吓到了:每个隔间都挤满了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厚厚一沓简历,像等待上工的工蚁一般。

  我和老杨、举子茫然无措,不知道从哪开始投简历。看到一家企业招文案,要求文笔好有创意,我赶紧凑过去,排了半个小时队,轮到我把简历递过去,面试官低头看了一眼封面,没有伸手接:“不好意思,我们只招重点大学的。”

  我像是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衣服。面试官没有理会我,面部表情地说:“麻烦你让一让,让后面的同学过来。”

  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华中科技大学……放眼望去,都是名校学生。一整个下午,没有一家公司接我的简历。我从一开始的意外吃惊到后来的麻木接受。问老杨和举子,他们也是如此。

  我们疲惫又沮丧地回到了小旅馆,大家都没再说话。

  为了省钱,我们只订了一个单人间。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窗外小巷子里人群走动,热闹非凡。我忽然心生羡慕:“他们每个人都能养活自己。而我,一无所能。”

  我开始为这几年浸泡在读书中却毫无危机感到惭愧。毕竟,家里为了支撑我上大学已经拼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想起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叔叔跑到我家对父亲说:“庆儿这个学校,不算大学。你还是别让他去读了。”我听了特别气愤。我成绩向来不好,从来都不是尖子生,好不容易考上本科,虽然只是个三本,也算是能上大学了。

  因为是二级学院,所以学费特别昂贵,每年要一万元。这对年收入只有一万左右的农民家庭来说,可以说是难以承受的。

  父亲为难了很久,问我:“你要不再复读一年?”

  我立马回绝,我担心再考一年,连本科都考不上。父亲沉默了半晌,说:“那行,我去凑钱。”

  当时的我靠在右厢房的门框上,看着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只有六千。父亲又向亲戚们借了四千。他们一张张地数钱,生怕错了。我站在旁边,心里激动不已:“我终于要去上大学了!”

  现在想想,那个场景中的自己是如此自私和残忍。

  

  到了大三,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我开始陷入被退学的恐慌中,学校经常派辅导员来催我把学费缴清,而我这个时候却毫无办法。

  有一回,我花了五块钱在学校外面的浴室洗了一个澡,打电话时跟母亲说了。母亲激动地说:“五块钱?这么贵!你不要这么浪费钱。”

  我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感觉特别委屈:五块,其实也不多的。后来想想,母亲那时压力肯定很大,每一块钱都不好挣。

  从武汉回学校后,我给家里打电话,父亲问起,我如实回答。电话那头只是叹气,倒是母亲强打起精神说:“没得事,慢慢来。”

  过了一天,父亲又打电话来说:“你姨爷哥哥在一家日报当主编,听说要招记者编辑。我已经让你姨爷给他哥打了招呼。”

  为了给父亲治病,当时家里已经没有钱给我,我揣着小宇借给我的钱,买了火车票,去了那座城市。

  时至隆冬,刚出火车站,冷风如一双大手往我脸上扇耳光。

  火车站离报社有五六公里远,为了省钱,我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路旁还有几天前下过的残雪,街道上空空荡荡,偶有汽车开过。

  姨爷的大哥,我叫他大伯,过去在姨爷家拜年,偶尔还能碰到他,但从未说过话——说到底,我们还是陌生人。

  姨爷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他客客气气地请我吃了一顿便饭,然后安排我住进了一家小旅馆。

  等他走后,我躺在床上。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灯一关上,黑暗顷刻间来临,唯有从门缝透出一线光来。我有空间幽闭症,躺了一个小时,怎么也睡不着,总感觉在暗处有人藏身,眼睛灼灼地盯着我。

  我爬起来,去前台问有没有带窗子的房间。前台把我引到了二楼,让我补交了五十块钱。我真是太过奢侈了——这五十块可以让我吃一个星期的饭。身体陷入床垫,心里满是罪恶感,更是难以入眠。

  

  第二天去报道,先笔试再面试。笔试很新鲜也很刺激,是让我们现场到街上做一期报道。

  跟我一起来考试的,多来自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他们三五成群、笃定地走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拿着纸和笔,脸上没有一丝犹豫。而我踌躇不决,到最后找到一个卖菜的菜农,仔细询问了一番。

  我对采访的结果很满意,结束时,周围的小贩听说我是记者,是来写他们的故事,还特意送了我一袋苹果。

  回到考场,大家都在奋笔疾书。笔试完后又面试,有一位考官领我去办公室时,问了我一声:“XX主编是你亲戚?”我点头说是。

  说完,我感觉脸发烧似的红起来。坐在我面前的面试官紧接抛出的问题,我的回答都变得毫无底气。

  回校后,小宇、举子和老杨,在学校东门外的川菜馆,说是为我接风洗尘。

  举子叹气:“真羡慕你啊,我投了十几份简历,都没有任何回应。”

  我说:“我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毕竟那么多名校的,我哪里竞争得过他们!”

  举子拍了我一下:“你别装了,主编都是你亲戚,你还在这里跟我装!”

  大家哄地一笑。一向稳重的老杨忽然问道:“进事业单位,肯定要求学历证明的,这个你咋搞?”

  我被这句话一下子惊醒了,两年学费没缴,学校不一定会“开恩”,提前把毕业证和学位证给我。

  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要家里拿出两万块钱,简直不敢想。但没有这些证件,我怎么进报社呢,越想越觉得事情复杂。

  小宇看出了我的焦虑,说:“离毕业还有好几个月,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大家都说是:“四处借一借,估计很快就能凑齐钱。”

  一周过去,我没收到面试结果。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想打电话给大伯,又怕自己太过心急,给人家印象不好。只好继续煎熬地等待着。

  

  等到第三周,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举子突然说:“你们寝室的电话是不是坏了?”我得救了一般,赶紧跑到宿舍里检查了一下座机,让举子在他宿舍打电话过来,结果,一切正常。

  举子又说:“他们会不会寄书面通知?”我又跑到宿管阿姨那里问,阿姨手一挥:“根本没有你们320的信件。有的话,我肯定写在门外的黑板上。”

  到了晚上,想着大伯肯定下班了,我犹豫再三,终于拨了电话。

  大伯一听我的声音,说:“小邓啊,他们还没通知你吗?报社已经定下了五个人,他们各个方面更优秀……你再好好找找工作,肯定没问题的。”

  那次通话是怎么结束的,我不知道。脑子嗡嗡作响。寝室里当时没有人,天已经黑下来。夜色无声无息地侵袭过来,唯有座机按键下面,浮出一小块一小块绿色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渐渐有人回来,灯也打开了。我从卫生间出来,有气无力地跟文竹打招呼。

  他情绪激昂地说着:强子昨天已经回老家了,他老爸打通了关系,让他在县里的高中教书;李松去了深圳的姐姐家,听说那里工作机会还是很多;班上的吴玲,去了上海,听说过了面试,月薪有三千……

  “三千呐!”

  文竹突然站起来:“现在连三百的工作要我,我都去!”

  文竹又变得很沮丧,他说起今天找工作的路上,碰到一家宾馆招保洁。他跑去问,那人说:“我们不要大学生,只要下岗工人。”

  他讪讪笑着坐下:“你当然可以笑啦,反正马上要去报社当记者了。我啊,哎,简直是前途茫茫啊!”

  我只好将傍晚的事和盘托出,文竹没再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

  过了几天,文竹兴冲冲跑回来说,省里一些县市的教育局派人来招支教老师。“去那里支教几年,表现好的还能留下来,有编制。”

  我们准备了一堆材料,当天去了学校的体育馆。我选了一个没有人去的摊位,负责面试的老师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在转笔玩。

  见我走过去,他身子坐直,打量了我一番:“你是……”我把简历递过去,他一看,接都没接:“我们不招二级学院的。”

  我尴尬地愣在那。“怎么在自己学校都遇到这种事情?”我把简历收回,赌气一般地喊道,“你会后悔的!”

  我又去了其他摊位,碰到的情况相同——他们不要二级学院的。远远看向文竹,他垂着头靠在墙上。我走过去时,他眼眶泛红。

  我问他:“你还好吧。”文竹吸了一下鼻子:“没事儿。我再试试其他几家。”等我们把整个体育馆逛完,也没有公司多看我们一眼。

  我突然生出一种念头,我是注定找不到工作了——我的学历太差了,更何况我很可能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我打电话问辅导员,能不能先把证件给我,回头我把学费补缴齐。辅导员说:“除非你找哪位老师以他的名义写个担保书,承诺你什么时候能交齐学费,在此之前,证件是可以给你的。不过你要想清楚,你到时候要是没交齐,做担保的老师是要负责任的。”

  我想了想认识的老师,没有一个我敢开口的。毕竟我不愿将别人拖进我的麻烦里。

  这条路走不通,辅导员让我去找二级学院的领导。领导听完我的话说:“两万块钱也不多啊,你让你爸妈去借借看嘛,你工作一两年就能挣回来的。”

  我又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领导有些不耐烦:“这个你跟我说没有用的。你只要学费交齐了,证件就会给你。其他话就不用多讲了。”我还要说什么,他已经挂了电话。

  站在宿舍三楼的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从同学那借来的诺基亚,我第一次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他们都是按规章办事。我能怨恨他们什么呢,我恨我执意要上学费这么高的学校。我恨我把家里拖入现在的境地。我恨我成绩差考不了好的学校。我恨我现在跟个脓包一样,站在这里哭个不停。

  

  几天后,就在我感到走投无路时,一个电话打给了我:市里有一家广告公司让我过去面试。

  我把消息告诉给小宇他们,举子把西装借给我,老杨正好有一根领带,帮我系好。笔试后又面试,见完人事经理,又见部门经理,最后见了总经理。

  等了两天,公司通知我通过面试了:月薪六百块,提供一顿午餐,下周一来上班。

  走在大街上,看阳光泼溅在高楼大厦的玻璃窗上,白云一朵一朵,走起路来像是踩在弹簧上,下一步可以飞到天上去。

  晚上我把消息告诉了家人,说起六百月薪,父亲在电话那头苦笑了一声:“我打一个月工,也能挣个一千块钱……”

  母亲这时抢过电话:“要得要得,万事总有第一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好好干,多听领导的话。”

  我连说好,连父亲的苦笑我也不放在心上:毕竟终于有了工作,我已经很知足了。

  考研的成绩出来了,小宇没有考上,她准备回老家当老师;举子被某县的教育局选中,等毕业了就去那里支教;老杨应聘上市里某中学的老师职位,一个月也是六百块……

  很快毕业典礼到来,毕业生上台接受学校领导颁发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我也上了台。下台后,我打开红色的硬壳,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紧接着是散伙饭,班上的同学聚在西门的学子餐厅。大家有说有笑,说各自的求职经历,又调侃考上公务员的同学,未来当了大官一定要多帮衬,吃到尾声,大家都喝醉了。女生们抱在一起痛哭,男生们默然地坐在那吸烟。

  班长说:“大家以后一定要常联系!同学一场,以后大家要各种珍重。”还没说完,也哽咽起来。

  吃完散伙饭的第二天,同学们都要纷纷离校。我因为在本市工作,可以多待几天。送走举子,又送走小宇;送完老杨,又送走我的室友。行李箱在水泥上拖着,滚轮发出轰轰声。

  再过几天,我也要搬到公司附近租的房子里,一个月200,还剩下400。只要不生病,我就可以活下来,并且不向家里要一分钱。

  下课铃响了,从教学楼涌出一波又一波学生,他们像是海浪一般把我淹没在其中。我突然无比羡慕他们:青春真好啊,一切都轻盈如燕。

  直到如今,我已毕业十年。也是在不久前,和母亲说起我念大学时,提到家里的窘状,母亲的语气还是带有惭愧。

  她说起父亲中风那年,半边手脚不能动。父亲每天都坐在门口发呆,母亲经过时说:“你不能死,你儿子还要念书。” 母亲说完笑了笑。我却不能再多开腔,带着沙哑的语气挂掉了电话。

  作者邓安庆,青年作家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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