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 :小 宴
小 宴
摆宴的是我的发小。赴宴的是我。
“过来吧你!五点钟吧!喝两盅!”
磨扇子在电话上这样邀请我。
伏天里的五点,日头还狠毒。我磨蹭到了五点半,才往磨扇子家里走。
南北胡同里虽说西房挡住了日头,可还是很闷热。黑狗黄狗斑点狗都四脚八叉趴着歇凉,长舌头吐出来,顺着舌头尖滴答水。平日里我从这些门前经过,狗们都是一蹦一蹦地扑咬的,今儿个一顺儿懒得理我,眼神都是苶呆呆的。
磨扇子家在村北,我穿过一条长胡同,看见磨扇子的门大开着,一院子椿树凉,还有挨着北房栽种的一扑棱子箭竹,我的心里凉快了一些。我想:先干它两杯冰镇啤酒再说,肚子里要着火。
磨扇子光头,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他一指西墙根儿。西墙根儿摆着小地桌,不足一尺高的那种。地桌旁边是小板凳。小地桌上放着烟和打火机。
我不客气,坐下来,磕出一根“红云”点上。磨扇子把一盆子清水哗啦啦洒泼到院子里,小狗让洒了一身的水,趴着没动,小猫不待洒到跟前,早就一躬身跳到北屋台阶上了。
“想你了!总忙。没得空。今儿个收摊儿早,咱们坐会儿。”
磨扇子这是实话,两口子赶集卖小杂货,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过年歇上半月,五冬六夏没得闲。
磨扇子是钱串子脑袋,会精打细算,日子过了个长流水——不精打细算也不行,俩小子都上大学,到结婚成家,哪个不折腾他二三十万能拿得下来?
磨扇子一手端一盘菜出来,搁到地桌上,一盘是黄瓜拌花生米,一盘是赶集捎回来的猪头肉。
“拿两头蒜出来!”磨扇子喊。送蒜出来的是他的妻子。小小巧巧一个人,叫秀英。人小心可不小,居家过日子全是她拨拉算盘珠儿。
“酒呢?”我拿眼扫了桌面盯住磨扇子。
磨扇子说:“今儿个咱不喝啤酒,马尿一样,光撑得打饱嗝。我还有一瓶汾酒,咱俩平均了它。”
说心里话,我想喝冰啤,可一听有汾酒,心里也就活泛了。酒让秀英给拿出来,包装很简单的那种。玻璃杯,每人倒了八成满。
“来!”磨扇子端起酒杯,一掫就是一大口,一口就是半杯。酒杯一墩,有筷子也不用,捏起颗花生米,扔进嘴里。他把手在盘子上方一划拉,示意我随便动菜。
我抿了一小口,酒看不出下去了多少。磨扇子嚼着花生米拿手指头点我,意思是我不爽快,下酒太少。
“退了,干歇着?”磨扇子又喝了一口,杯里就剩下一筷子厚了,忽闪着大眼看我。
“不歇着干嘛?国家让你歇着才让你退下来。”我是不敢大口喝酒,灌得慌,也品不出酒的滋味来。
“找个地方看看大门发发报纸也行呀,你又识文断字的。”磨扇子一说到识文断字就咳声叹气。他本来也可以上学考上大专中专的,就因为弟兄姊妹多,早早下地干活了。
“歇着也行。钱这东西,挣多少才算够?”磨扇子拿筷子指着猪头肉让我夹,“就说我这赶集卖小百货,一天挣三百也是它,挣二百也是它。到花大钱的时候,没有了咱去借!借不上咱砸锅卖铁!”磨扇子一仰脖,杯里的酒喝完,又斟了多半杯。他一转酒瓶:“剩下的是你的了,我不能喝光!秀英,把那‘牛二’拿出来。”
“牛二”是说牛栏山二锅头。
秀英正在摘一大堆猪耳朵棵,说:“你们俩喝一瓶还不够?”
“叫你拿你就拿!啰嗦个啥?”磨扇子是有名的“惧内”,今天当着我,想充充大。
秀英从屋里拿出来“牛二”。半瓶。
“来来来!咱弟兄俩喝!你别给我省着!当年的利索劲儿哪儿去了?”
磨扇子的话突然间勾起了我多少回忆,都是小时候跟磨扇子调皮捣蛋的往事。
“本来我想叫上二国,”——二国也是发小——“可我实在看不上他那个样儿!”磨扇子一口就把“汾酒”喝光了,咕嘟,倒上了“牛二”。“你说他也是个老师,咋就让人看了别扭?夏天是大分头,油光光的。冬天戴个撅撅儿帽子,像个‘煎饼锅子’。”
二国是我的同事。
“我见过他写的诗,就是长长短短的句子!嗨!人家走到哪儿就把那个会员本本掏出来给人看!还‘做鞋’,你还‘做袜子’哩!”
磨扇子逗得我想笑。其实二国的诗写的不错,这是磨扇子不懂诗才笑话人家。
“咋不把二国叫来?咱仨……”
“别别!”磨扇子嚼着猪头肉,拿手一挡,“他来了,咱俩都得穿上棉袄!”
磨扇子为啥这样膈应二国?磨扇子生二小子时计划生育罚款,他去向二国借,二国哼唧了半天没借给。
“行了。别喝了。说会儿话儿吧!我给你们馏‘苦累’。”秀英走过来,脸上笑着,拿围裙擦着手。
我说:“听弟妹的。咱们到此为止!”
“不行!你喝完它!”磨扇子一指“汾酒”,“我喝完它!”又一指“牛二”。磨扇子的舌头明显短了,我的头也轻飘飘的。
我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二国:
“我写了一首长一点儿的,晚上你过来看看。哎,叫上磨扇子,咱弟兄仨喝两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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