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门声
大陶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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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烟这种东西,一旦沾惹上,往往就意味着终身难断,一辈子都得靠它活着。
也有毅力强大的,能靠着自己戒除烟瘾,摆脱大烟的控制,但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单就烟瘾发作那一刻的万蚁噬心,便足以击退全部理智。
王益也有些不顾一切了。
被关进监狱那几天,烟瘾也不时发作过几次,他只觉得浑身哆嗦痛苦难忍,苦求狱卒无果,只得苦苦捱下去。眼下得了自由,又身处烟花之地,自然要想方设法地满足自己。
他断定,红袖阁一定还私藏着大烟。
于是便换上丫鬟送来的那身粗布衣裳,又低着头弓着腰,悄悄往那灯红酒绿的所在而去,只盼着能找到清欢,求她想办法给自己弄些烟膏来。
红袖阁是一座三层两进的院子,大厅里迎来送往丝竹声声,楼上则被隔作一个一个的雅间,专供吹拉弹唱吟诗作赋,也能把酒菜端来,和姑娘边吃边谈,将美色与美味一同咽下。
王益之前光顾过红袖阁好几回,如今也算熟门熟路,不多时便摸到大厅,四下张望着准备找清欢。
此刻的王益面容憔悴脸色痛苦,身上只马虎穿了件粗布麻衣,人们只当他是妓院仆役,倒也没人会留心他的举动。正要上楼,不料却被人叫住,还塞过一个托盘来:“去,送到楼上的‘听雨轩’去。”
王益暗暗叫苦,却又推拖不得,只好端起那些鸡鸭鱼肉,临时充当了一回小厮。
好在他曾在听雨轩听过雨饮过茶,那些个鸡鸭鱼肉重归重,但也还在承受范围内。待步入听雨轩,王益却猛然发现,坐在里头的客人竟是自己的老熟人:洪记窑庄的谭潜。
谭潜已经在临安停顿十几年了,昔日的翩翩郎君已不再,但因保养得宜且无家务琐事缠身,倒也不见中年人的疲惫感。
他至今未成家,也不特别钟情于某一个女人,只流连在小桂湖的一众红粉之间,端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前些年,王益因一次装饰而得罪了洪记窑庄,便彻底和方尧站到了一边。此刻自家狼狈不堪,便特意躬下身子,把头埋得低低的,只默默把酒菜上齐,刻意装成一个愚钝的仆人。
他低着头,却忽然听见谭潜说:“今天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为何?”那名叫如梦的姑娘凝住笑,立刻做出副痴情模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泪水涟涟。
谭潜很受用,他拍了拍如梦的手背,正色道:“我要去干一件大事!”
“什么事儿?”如梦问得认真,神情却极疏散,仿佛并不期待答案,似乎又特别关心谭潜的安危。
谭潜的脸色却忽然严肃起来:“去铲除对手,打败敌人!”
如梦点头,神色又切换成了庄重肃穆。王益闻言,却心中一颤,不详之感猛地袭上心头来。
谭潜饮下一杯酒,话匣子打开,忍不住又透露了些内情。王益低着头竖着耳朵,倒叫他慢慢琢磨出了个惊天秘密。
“这次禁烟整顿真是一场及时雨,我们可以借机拔除一颗眼中钉!”
“哦?”
“你看着吧,下一步就得是禁止生产烟具了,我看他还敢不敢嚣张!和洋人做买卖,我呸!”
“是挺不知天高地厚的。”如梦不明真相,只随声附和着谭潜的话,脸上依然是美丽而不见情绪的笑容。
这些话落到王益耳中,却仿佛一个惊雷。他和方尧熟识,自然也知道那批跟洋人合作的烟斗。
事实上,在被抓入狱前几天,他还和方尧在宝兴楼喝了一顿酒。当时,方尧结算了上一次装饰费用,并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你的名气要大到法兰西去了,这批烟斗可是要发往巴黎的!”
王益清高惯了,对巴黎洋人颇为不屑,但不好拂方尧的面子,所以也只淡淡笑着不作回应。
眼下只听谭潜咬牙切齿,似乎在密谋一个能将方尧一网打尽的大计划。王益一惊,料想方尧不会有好果子吃,这便弓着身子慢慢倒退着出了房间,兀自惊出了一身冷汗。
洪金成和谭潜的狠厉,他是心知肚明的。
洪记窑庄对方家的恨意,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么一想,王益就有些坐不住了,对大烟的欲望似乎也被压下去一些。准确的说,是注意力完完全全地转移了,生理上的痛苦暂时被心理上的焦灼取代。
因为他是真心把方尧当朋友的。
在他穷困潦倒一无所有时,是方尧率先把他请去画画,又恭恭敬敬地给足了面子,让他这个落第秀才能靠才华找回做人的尊严,乃至过上好日子。
他虽有一股傲气,却也懂得知恩图报,不能轻易叫人把朋友给害了去。
便也顾不得寻找清欢姑娘了,只寻了个机会悄悄溜出红袖阁的大门,又不顾一切地往碗窑奔去。当时已是戌时,大街上几乎已无行人,再往外走几步,灯火也越来越弱,只剩清朗的月光照着王益的瘦长身影。
车是雇不着了,其实身上也没带钱。王益坐在路边歇了歇脚,又提起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夜色里去了。
等他终于气喘吁吁到达碗窑时,整个村子都已经沉睡。深夜的月光更透亮了,树影轻轻摇着晃着,王益在一片澄澈中穿过村庄,却猛地想到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若不是心急火燎,倒真该在月下吟诗,把久在尘世的心好好洗一洗。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王益把月色抛之脑后,只用力敲着方家的大门,嘴里还呼喊着:“方师傅!方师傅!开门!快开门!”
不料方家人人都睡得深沉,他们做了一整天手工活,此刻正酣睡在梦想。王益斯文惯了,也没办法粗脖大嗓地叫唤。
正在满头大汗急得团团转时,对面向家的大门却吱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逢春。
他借着月色看了看王益,奇问道:“王先生,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王益心急火燎,只简略说了句,“有人要暗算方师傅。”
“啊?”逢春一声惊呼,心里已大致猜到了几分,于是也上前几步来,一边捶着方家的大门,一边高声呼喊起来:“大叔!大叔!大叔!开门啊——”
他年轻力强,声音中气十足,拍门的力度也大。不多时,里屋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方尧嘟囔着开了门,满脸都是被吵醒后的不悦。
“是我。”王益抢上前一步,焦虑溢于言表,“出大事儿了!赶紧进屋说。”
王益神态慌张语音颤抖,全然不似平日里端着摆着的模样。方尧被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不少,急忙做了个请的姿势,把王益迎进了大门。跟在后头的逢春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了门,王益终于过了一把烟瘾。
方尧素知其喜好,平日里请他写诗画画,也不忘备上些烟膏茶叶。王益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自己听到的东西连同近日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此事非同小可,洪金成在借刀杀人。”王益面色凝重,“方师傅,你得早做打算。”
逢春也随声附和:“我看这次禁烟闹大了,下一步真的会整顿烟具,您这一大批烟斗……”说着便下意识地往架子上的坯子看了看,又轻轻摇了摇头。
方尧双眉紧锁沉默不语,半晌才看了看王益:“王先生,此话当真?”
王益叹口气,沉重地点头:“防患于未然总是应该的。”
“可这是洋人的货!”方尧腾地站起身,语气也激动起来,“这是要运到巴黎去的,我赚不赚钱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它是艺术品,是能代表中国的艺术品!”
他一辈子跟泥巴陶坯打交道,始终都只是个重利商人,此刻情急,倒把布朗先生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颇有股子大义凛然的悲壮。
“问题是,这是洋人的私人行为,不是官府来跟你订的!”
王益到底多读了些书,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关键。他拍了拍方尧的肩:“算了,方师傅,先丢开细陶吧,保命要紧。”
方尧不应声,只颓然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昏黄烛火映着他的脸,倒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摆了摆手,看看王益,又看看逢春:“你们可知道,我为细陶辛苦了多少年,我和姓洪的不一样!不一样!”
最后三个字近乎是咆哮,夹着一丝嘶哑,逢春竟还听出了隐隐约约的哽咽。
“我是为挣钱不假,可我也真的爱细陶。我拼了命地做啊做,当然是想过好日子,可也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细陶,就像宜兴和景德镇那样,让天下人都知道临安、知道碗窑、知道我方尧!”
说完最后一句,他的眼泪已经飙了出来,最后竟捂着脸颓然到倒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逢春呆坐在凳子上,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自出生就认识方尧,虽敬重他技艺精湛,但也会有意无意地把他看作重利轻义的商人之流。可眼下这句话一听,却觉得振聋发聩,对他的敬意也不由多出了好几分。
原来他和自己的想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