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情深深雨蒙蒙》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成功打造出天后级歌手金菲的音乐制作人罗建中，如今已近天命之年，其地位随着内地流行乐市场的萎靡而一落千丈。在结识颇具天赋的十九岁少女罗珊后，立志通过自己的能力、人脉、经验将其打造成新一代天后级歌手，从而再次恢复自己行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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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不能让她骄傲，有错吗？

　　每款选秀节目都需要这样三位评委：一位博学的长者，一名懵懂的勇士和一个狡猾的行刑手。罗建中乐此不疲的重复着灭灯的工作，把其他评委的戏份都葬送了。导演原本希望他博学且和蔼，适当亮几次绿灯，给其他评委留出与他争吵的机会，这样的节目才有看头。

　　「导演，我和他换一下行不行？」时尚教父自告奋勇。

　　别闹了——「请各位老师配合一下。下位选手实力强大，说好听的她是赛区第一；说不好听的，各位的劳务费都是这位选手的父亲赞助的。各位都是前辈，规则我就不再多说了。」导演确实已经不想多说了。

　　接下来，时尚教父高度肯定了这位歌手的时尚品味；处女作家揭示了她的深邃内涵，断言其前途不可限量；下面轮到罗建中从专业的角度肯定这位歌手的业务水准了，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

　　「不行！保持沉默不行！只能通过。」导演说。

　　「还是不行！只是通过还不行，还得说两句肯定的话。」导演又说。

　　「只是鼓励也不行！还得充分肯定，不然没有力度。要让她赢的心服口服。」导演强调。

　　「我改主意了」，罗建中不客气地说，「我给她不通过，这样够有力度了吗？」

　　处女作家还没等导演发难就已经点燃了，她气势汹汹地对罗建中喊道：「就你有个性？我也要改变主意！凭什么好人都让你做，我们就得忍受别人强奸自己的想法？还不加钱？」

　　「给钱性质就变了。」时尚教父诺诺地拽着处女作家的大花袄。他向来没什么主张，表现为在这等凶险的局势下依旧没什么主张，「导演，现在我可以和他换角色了吗？」他问。

　　导演没有发作的资格，只能好言好语安抚现场，建议各位评委暂时休息一下，「各个部门不要停，继续录那些不重要的选手。」

　　评委们首先自乱了阵脚，罗建中再次做好损失一半劳务费的准备，这种事他做起来轻车熟路。第一名小姐站在舞台中央，犹如一道半生不熟的主菜不知该不该撤下台面。她将评委间的争吵视作对自己的关心，她的童年充满这样的关心。

　　就是在这等水深火热、杀气腾腾的录制现场，一位身穿米黄色长裙的女孩走上台。罗建中瞄了一眼，看到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战战兢兢，有如落入凶险丛林的灰姑娘，迎接她的必定是残忍歹毒的猛兽和强壮粗野的男主角。罗建中莫名的紧张起来，他从未当过男主角，女孩一开口，他不禁怔住，明白了这次苦难的意义。

　　她的声音温和而安宁，像太初的雨降落在熔岩沸腾的大地上。当她低沉时，熔岩在大陆间涌动，默默改变着未来；当她起伏时，不容置疑的自然之力雕琢着每一处山海；倏然间，山峰冲出海面，海洋汹涌澎湃，高亢激昂，生命犹如晨曦的花蕾瞬间怒放。罗建中浑身的寒毛竖立，从丹田传来一阵紧迫激动的感觉。这场雨浇灭了评委席的尴尬，也浇灭了罗建中心头的怒火。灯光照耀下的女孩像朴素的大母神的化身，向后人讲述他们早已遗忘的本初。听者无论身居何等困境，只要闭上眼依偎在这歌声中，就能游回子宫得到安息。

　　通常，罗建中将歌手分为两类：一类奋发努力，等待机遇一炮而红， Tina 就是这样的狠角色。另一类拥有天赐的才华，稍加点拨即可隆重登场。发掘这样的歌手就像采撷百年以上的野生灵芝，凭着满腹经验，抱着上山游览的心态，剩下的就只能交给运气了。歌坛天后金菲算一个，凭着罗建中三十多年的经验，眼下他又发现了一个。命运待他不薄，少有音乐制作人有这样的运气。

　　「我叫罗珊，王字旁的珊，今年二十一岁。」她很谦虚，怕人会写错她的名字。

　　「从哪里学习的声乐？」

　　「跟音乐老师学的。」

　　「方便透露一下老师的名字吗？」录完节目，罗建中定要去拜访一下。

　　「嘒城一中，刘学杰老师。」罗珊说。

　　这个小城真不简单！

　　罗建中似乎听到处女作家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是个中学音乐老师。她当然体会不到罗建中的兴奋——罗珊的嗓音未经雕琢就如此出色，假以时日可成大器。另一方面，罗建中为这姑娘还没有师门而感到窃喜。初学器乐的人，最怕使用低端乐器练坏了耳朵（因此他常被人怀疑有推销名贵乐器拿回扣的罪行），同理，修为有限的声乐老师很容易误人子弟。幸好她没有学到坏毛病，几乎是白纸一张。

　　「品味差了些，好在底子不错。」时尚教父说，「打扮一下应该会很上镜，我给你通过。」

　　罗珊开心地向评委席鞠躬，露出两处酒窝。

　　罗建中又感到些许可惜——对于从事歌唱事业来说，她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如果没有名师调教，早晚会成为这个小城中平庸的一员。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处女作家故作严肃地问。提问会暴露无知，她大抵在想：吃不透这丫头深浅，不如把她拉回到我熟悉的领域侮辱。

　　罗珊显然不会讲故事，她的家庭普普通通：父亲酗酒，车祸，死的毫不可惜。母亲身体还好，絮叨起来可以几个钟头不休息。老人呢，需不需要你供养？家里有没有很穷？有没有失散多年的姐妹等你寻回？有没有还不清的债务需要你担负？有没有身患绝症令你博得所有人的同情？

　　——统统没有。

　　父亲死后，母亲开超市维持生计，过的并不太差，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要幸福些。没有丝毫悲惨的苗头值得同情，值得为她拍点花絮，值得观众盼她晋级复赛。这样的选手对于选秀节目来说太过普通了。

　　「你为什么要唱歌？」罗建中想为她争取点什么，又担心她做出俗不可耐的回答。罗珊还没说话，罗建中已经矛盾了，他期待太多，而她只不过是张白纸。

　　「我只会唱歌。」罗珊凑近麦克风，声音中略带性感。

　　处女作家没来得及组织更恶毒的语言发难，罗建中就亮起了绿灯。等她缓过神来，奚落和睥睨的表情令她脸色看上去好多了。「原来我们的大制作人喜欢女学生啊！」她转而面对罗珊，「你成功得了两票，可以晋级了。虽然你唱的很好，但我相信还会有更好的人出现，我这票不能给你。」

　　「这算哪门子理由？！」

　　「不能让她骄傲，有错吗？」

　　「唱的好为什么不能肯定她？」罗建中丝毫没有退让。

　　战火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被点燃，罗建中大发雷霆。他一直不屑与看不上的家伙争吵，想不到真吵起来是如此痛快，尤其是为一个自己认可的理由。罗建中很久以前就爱上这种感觉，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事后他回忆起这极不专业的一幕，大概是因为潜意识中找到了答案，再也不必委曲求全的快意解放了对自己的克制。

　　罗珊被这场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她连连摆手示意评委平息怒火，并愿意付出退赛的代价，可是连摄影机都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只是个唱歌好听的无名小卒，评委席上则是斯文扫地的得道高人。

　　第一小姐以过来人的姿态摆摆手说：「别担心，这届评委发挥总是不稳定。」

　　「确实太不稳定了。」罗珊皱着眉头低声说。

　　导演终于等来期许已久的狗血花絮，心中已经计划好剪辑手段了，尤其是罗建中怒摔工作牌离场的动作，一定要用升格拍摄，慢动作回放。

　　等第一小姐搞明白罗建中罢录并非脚本需求后，气急败坏地摔碎了冠军皇冠。这顶皇冠是根据她的颅围制作的，带上去时不会损伤她的发型。她将这一切愤怒归结在她的赞助商父亲身上，而那位可怜的父亲默默忍受着，必然以百倍的恶意报复对他做出承诺的节目制作人。

　　罗建中气呼呼地赶回房间取行李，再次与粉丝大妈打了个照面。大妈意味深长的向他使了个眼色，等罗建中到了房间才发现这个眼色的意义深远。

　　也许换做别人，至少会在穷困潦倒时吹嘘起当年留在北方小城宾馆里的一袋子素未谋面的现金，还有那个偷偷藏进他被窝里的光溜溜的女孩。然而罗建中会强调自己在业内的名声正是通过这样的节制建立起来的，别人会附和着说了不起，转过脸去骂他自命清高。拼命不过是为了赚钱，赚钱不过是为了行乐。美女总让人联想淫乱，丑陋又何尝不想？只是缺少资本罢了。

　　为了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罗建中连行李都不要了。他刚坐上自己的车，一个斜背着破旧女包的老伯将电动车拦在车前，「停车费 350 ，你这车再不开走我就打算叫拖车了。」他欺负罗建中的车是外地牌照。贫穷的人先于自我努力而学会了欺负弱小，其实两者费的功夫差不多，后者却乐趣无穷。

　　罗建中绕到车前，「你是看车的？」他气势汹汹地敲着副驾驶一侧车门上的凹痕，「这是你看的车？」他赌的是看车人和他谁更无赖，「我两个礼拜没动车了，谁给我撞的？」

　　老伯没想到他倒打一耙，一时语塞。胡搅蛮缠这种事拼的就是气势，罗建中客场作战却经验老道，乘胜追击，「看车费我给你 400 别找了，我这钣金补漆少了五千下不来，没讹你吧？」

　　「你车刮了也不能怨我啊！」老伯往后退着说。

　　「不怨你？那你收停车费干嘛？你到底看不看车？我不跟你废话，报警，警察怎么说咱们怎么办。你下来。」

　　罗建中说着掏出手机，另一只手就要去拔老伯的电动车钥匙。这是「上头来的人」才有的动作，看来对方来头不小，老伯吓的不轻，借口去问领导骑上车就再没踪影了。罗建中幽幽地驶出了停车场，朋友劝他换辆新车，至少将那块凹痕修补一下。罗建中说旧车开着顺手，这块凹痕则为他累计省去了几千块的停车费。

　　妻子又打电话催促，罗建中努力克制自己不和她争吵。这么多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妻子能坚持到如今已经很给罗建中面子了。挂了电话，罗建中点了根烟，坐在车里茫然望着橘黄色的小城，仿佛眼前落寞的并非夕阳，而是自己的终期。平凡的建筑物拉着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下争分夺秒的生长，嘒城的黄昏缓慢而慵懒，拖着极不情愿地步子捱进枯燥的夜晚。

　　— 未完 —

　　本文摘自 豆瓣阅读作者 文兴 的作品《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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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成功打造出天后级歌手金菲的音乐制作人罗建中，如今已近天命之年，其地位随着内地流行乐市场的萎靡而一落千丈。在结识颇具天赋的十九岁少女罗珊后，立志通过自己的能力、人脉、经验将其打造成新一代天后级歌手，从而再次恢复自己行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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