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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就那样佝偻着身体蜷缩在风衣里,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已经有三四天了。脸上带着几条结痂不久沟壑一样的伤疤在那张泥泞的脸上交错着,血污混着沙泥糊住了他凝结一脸的迷惑。鬼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很少有人会去关心这群腐木里懒惰的蠕虫,但只有他不一样,满脸触目惊心的伤痕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了,一动不动的坐着倚靠着一旁刷着黑漆的路灯杆子,和周围街道的青石路面、布满锈迹的铜质栅栏待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就像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胶卷相片中定格的行为艺术家一样。他应该是靠着路人在他面前那顶不体面的卷边素布渔夫帽里施舍的食物和水过活这些天的。但就在离他不远那个街口转角处摆摊卖报的老妇人对于“他这么一个人坐在那一动不动这么多天”这件事却是毫无头绪,可能是碍于内心对那个男人莫名的畏惧,她直到此时也没敢上前去打听些什么出来,以至于每个借着买报纸的间隙向她打听缘由的路人都没能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但那个泛着雾气,路灯刚好熄灭的凌晨,她应该是看到了那个男人来时的经过,倘若她不是那么衰老,那就是清楚的看到了的。虽然如此,得益于她离那个男人很近的地理优势,这些天来老妇人的生意非常的忙碌,仿佛世界上突然多了那么多关心时事的人。至于坐在那里的原因,应该只有那个男人自己知道了吧。但从三四天前他醒来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坐着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对于他自己以及面前来往的大多数动物被叫做“人”这件事也才搞清楚没多久。就在早些日子,一个小女孩弯下腰在他面前放下一朵橘红的小花,那双扑闪的眼睛偷偷地瞄着他。边上那个带着一顶夸张繁复的刺绣醋栗色礼帽的女人应该是小女孩的妈妈,中年略发福的身体在这个雷雨将临的黄昏被那身并不量身的衣服勒得冒出了夸张的腻汗,几揪打湿的头发从帽檐里挤了出来。“快点走了!离那种人远一点。”女人催促着。“可我只给了他一朵花,我们应该再给他一些水和面包。”“这不关我们的事,快点走了,再不走我们就要淋雨回家了!”女人开始提高了嗓门吼着,额头不断的有汗水流下,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挤压她,榨取着她的体液和脂肪。远处山顶的钟楼不知何时陷进成片厚重的乌云里了,暴雨已经兵临城下了。隆隆的战鼓回荡在这一片闷热的战场上,一触即发。路上的行人加紧了脚步,卖报的老夫人曲腿弓背利索地收拾着她的报摊,要赶在暴雨之前收拾好她那些时令紧俏货。那些来自街角夹缝、窨井下肮脏的下水道的垃圾碎屑被狂风鞭挞着,驱赶到了街上、行人的脸上、屋檐和空中。随着隆隆的战鼓声越来越清晰,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暴雨破城而入。在令人窒息的慌乱中竟然还有一丝迷幻的宁静,城市积了太久灰尘,正好随风雨冲刷而去。匆匆的行人无法暂停脚步稍作歇息,所以没人发现这个男人眼中泛起了模糊的微光。雨水在他头顶汇聚成流,稍稍冲洗去了他脸上的泥垢,伤疤也因为血污顺势滚落而仄仄发痛。在相互追逐的电闪雷鸣中,他慢慢记起了他是个“人”的时候,是谁。他有个妻子,虽然偶有争吵但家庭还算富足和睦,对了,他还有个女儿,但不管他如何用力晃动他的头都无法回忆起女儿的面容。虽然这样,他还是决定早点起身回家去,先洗一个热水澡,什么都不管了。“该死!”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起身时浑身的骨头关节都咯咯地响着,血液也就没有流通,导致两只手完全抬不起来了。他只能这么晃荡着两条手臂向着三个街区外的那幢楼走去。他对这个小镇太熟悉了,拥挤的电车,喧嚣嘈杂的办公室,夜半雾气降下来后湿滑的路面,都是那么的真实。再走过差不多一个岔口,那幢红砖搭沏后翻新的六层楼房几乎就到了面前。路边那辆旧色满是补丁的手推车常年在消防水栓边上摆摊,卖一些时令的水果蔬菜和别的一些杂货。做买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可能是离异了也可能是一个寡妇,反正就是一个单着的女人,刻意的修饰也遮不住她那呼之欲出的身材。她正和一旁穿着隆重的男子聊得甚欢。“你知道吗,那幢楼里的温克先生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听说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才跑路的。他走之后的那个晚上债主上门找他,整个楼道都被挤满了。”“哦~温克啊。那家伙,说起来我还是他的恩人呢,当初是我帮他赚了第一桶金。后来他简直就变成了掉进钱眼里的臭虫,把我抛在了一边不闻不问!“这个男人把自己给说激动了,两颊躁红,连打卷得胡须也奇怪得翘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就更滑稽了。“原来你和温克先生熟稔啊,那你知道他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吗?”“哦,咳咳~我早就看透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了,对他真的失望透顶了。跟他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但照他那种吃人不吐骨头得性格,我想最起码这个数。”男人把五个手指张开到了一个及其不可思议的角度,生怕这个中年女人无法看清他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带着镶嵌祖母绿的大金戒的中指。“天呐!有这么多啊!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自顾逃命,却把温克太太留在家里独自面对那些债主。“看来我消失的这些天,把我的客户们给吓坏了,他这么想着,再回去证券所上班后要处理这么多的麻烦事,不禁谈起了气来。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很显然他们口中的“温克先生”就是自己,而那个对自己失望透顶的男人似乎毫无印象,也许是他其中一个理财委托人吧。至于这个女人,看起来对事实并不感兴趣,她只是需要这么一个搭茬的人来陪她打发无聊的落日时分而已,对于“真相”她心中早已有了不可改变的掌握。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他确实看上了这个丰腴肉感的小妇人,在她面前竭尽全力地开屏。此时,温克非常的肯定,即使他不是现在这般邋遢狼狈,就如往常那样站在他们面前,也一定能一起愉快的讨论“五楼的温克”。为了不打扰他们的各取所需,温克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假装偶然经过的匆匆路人。却因此差点在一楼转角处撞向那两个揽客的妓女,她们是这个张牙舞爪的炎热夏季里最清凉最燥热的风景。“你知道吗?楼上那个温克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听说是跟一个女人私奔了。那个女人的身材太好了,单个手臂能搂住的腰上挂了两座山一样的奶子,下面就是两条竹蛏一样的长腿。简直就像从小被勒了绳子一样的畸形葫芦,是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冲动想和她上床。“”哼~再怎么样不还是老娘玩剩下的?“任何女人的骨头都是善妒的野猫,轻轻的挠搔也能暴跳炸毛,即便是这个阅鸟无数的女人也不例外”那天晚上,他下楼来扔垃圾,我们一时性起,就在垃圾房边上就来了一发。“这个妓女讲着讲着脸上竟然泛起了少女羞涩般的红晕”天呐!温克的那东西简直就是一条喷着火的龙,那天晚上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东西下了。“”哦吼吼吼~那他的姘头一定是爱上了他那条喷火龙了。“”我想也是这么回事,你想想,温克把赚来的钱都缴给了他老婆,他这么穷,根本没法好好捯饬自己。在他这个年纪,就该好好感谢上天给他的那条火龙恩赐。“这两个不用桨划船的家伙,快要把温克气炸了,他几乎就要扬着他的两条胳膊冲上去和她们理论一番了。那天晚上他下楼扔垃圾的时候确实和那个妓女纠缠了几句,也是憋坏了的可怜温克一时被生殖器控制了大脑。后来因为价格谈不拢也就各自忙碌去了。可耻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灵魂胜过一切,也才两个多月六十多天未行房事,竟企图背叛爱情的忠诚。但是,哪来这么多的桃色花边新闻。算了,妓女的嘴都是这么技术娴熟花样百出的,上前寡淡的争执也只是煞了自己的脸面。还是抓紧上楼吧,正好温克邋遢的狼狈样也没人能轻易的认出他来。”你知道吗?楼上的温克,那小子已经不见好几天了。“温克刚走过三楼门口,马上就要转身往四楼走去时就听到老阿尔贝站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休息台上,抽着烟和三楼的川成说话。就像一支陈旧得包了浆得破圆号,佝偻得几乎抱住了膝盖,声音也一直往回倒着。温克和老阿尔贝关系向来不错,这个睿智的老人总喜欢拉着温克乐呵呵的聊上一支烟的时间。当然”贫穷“的温克也十分乐意和他聊上一会,顺便能从他的烟盒里抠出一支烟来抽。应该时上个月,某一天妻子突然没缘由的心情变得很好,竟然准备了一整只的烧鹅再加上一桌子琳琅满目的配菜和一支上好的香槟。老旧的餐桌也被精心布置了一番,柔软泛光的卡其色餐布上整齐的码着两套餐具,中间还摆着那个只在新婚时用过的妻子最爱的烛台。关了白炽灯点上三支蜡烛,就好像再现了那位意大利著名画家画在圣玛利亚感恩教堂里的绝世巨作。那天对于温克来说是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印证了踩狗屎交好运。原本早已定好的通宵连战加班,也因为某些原因临时取消了。急忙赶回家去想给他最爱的妻子一个惊喜。打开门他就看到了一整桌精致丰盛的菜肴和因为操劳而满脸汗珠却一脸惊喜的妻子。于是温克决定要把这一份幸运和喜悦跟老阿尔贝分享。趁着开饭前的那会时间,温克切了四分之一只鹅给老阿尔贝送去,还顺便可以抽一支烟来庆祝一下自己按不住的喜悦。”温克,听说过鸠珂达哈到吗?那是个和天堂一样的地方。“老阿尔贝吐着一个令人嫉妒的烟圈,就像他的处世一样的温和圆润得让人生恨。”再杂志上看过,挺远的一个地方,得坐飞机去。还有,你说错了,应该是‘美丽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你又没见过天堂,怎么能说儿和天堂一个样子呢?哈哈哈”温克就喜欢在这个睿智的老人说的话里面挑点毛病,虽然时常占不了什么便宜,但至少能逗得老人满脸通红也是十分有趣的。"是啊。那你明天就去那看看吧。”“啊?明天我得上班,况且这一趟要花上一周多的时间,我哪有这么多闲下来的时间啊。”“那最晚后天,后天你就去那里看看吧。”老阿尔贝几乎是恳求着对温克说着。这个睿智善良的老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年迈让他无法完成的一个年少时的憧憬。所以他期待着温克可以代替他去完成这个愿望吧。“哎……可怜的老阿尔贝,他时日无多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快到了。”温克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尽量表现得漫不经心些,敷衍着老阿尔贝。但他压根就没有办法推掉繁重的工作,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享受风景,那么他亲爱的妻子也太可怜了,嫁给了他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混蛋,还要为他从早到晚劳心的操持家务。“是的,被您这么一说,在下确实有些时日未曾见到温克先生了。”川成说话的腔调和他的为人一样规矩正直。“哼!二楼那个白痴,西弗尔竟然还说温克这个胆小鬼竟然是黑道的成员,早些天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发现了,于是就和对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这时阿尔贝转头看向了川成“他简直是胡说,温克怎么敢去做这种事,再说了他哪里会用枪啊。说起用枪,川成先生你才是高手吧。”此时阿尔贝的眼神里略带挑衅不屑一闪而过。“阿尔贝先生,您在说笑吧,我怎么会……”川成不由地止住了声音,他发现阿尔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盯着自己。老阿尔贝地眼神很深,深到看不清眼珠,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地黑渊射出光芒照在对方最想隐藏的真相上。“闭嘴!”老阿尔贝低声呵斥道“别想骗我,我都查清楚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川成紧张地看着这个睿智善良的老人,他不知道阿尔贝是如何知道自己以前的职业的,他一直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没人还会知道那些事了。而他更想不明白阿尔贝想干什么。“说吧,现在杀两个人多少钱。”“杀谁?死因?”这是川成十几年来赖以生存的工作,所以他非常清楚的知道如何抓住重点。“难度并不大,只是完成后你要从这里搬走。所以,川成,我会支付一笔足够你搬走并在另一处定居的钱。”老阿尔贝真的老了,糟老头子该有的絮叨和焦虑都在他身上缠上了蛛网丝,不见踪影却挥之不去,“但我想这笔钱还远远不够你的行情,毕竟你一直是最好的……”老阿尔贝的双眼变得极其的暗淡,如同冬天尾声里残留在枯枝上的浆果,酸涩却坚硬的蒙着一辈子的灰尘。“你知道的,我在毗罗省北部那些镇上建了几所学校。你还偷偷捐了一座图书馆。”“所以,我真的没那么多钱了。”毗罗省的那些学校,对了,那个叫瓦尔塔的小镇就在毗罗省的北部。那些年,不断地从“乌莺”的手信里接下“案件”,川成就一直躲在那里。一处荒废无人的小木屋里,临近一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流,河水是远处山顶积雪融化后汇聚起来的,因此就常年冰冷刺骨。川成记得在每每晚来的春日里,河对岸那片望不到头的荒原上,冰雪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看起来就像奶牛的花纹,泥泞斑驳。那时就会长满大小形状颜色都各不相同的野花,花香飘来,早已分辨不清到底是那一朵花抛来的爱意。可那时,他正忙着完美的完成各类“案件”(帮助顾客彻底的解决“麻烦”的同时不给他们制造任何的困扰),没能有那么一次机会,在河滩上静静地坐着,和对岸的野花们闲聊几句。所以,在他听说楼上的阿尔贝先生要将其中一所学校建在瓦尔塔镇上就在那片无主的荒村上时,他就决定要捐一座图书馆给镇上那些善良却贫穷的孩子们的几乎绝望的未来。那些年,川成和“乌莺”的关系很微妙,他从来都没见过“乌莺”,所有案件都是用信件告知的,从世界上每个角落寄来。川成只需要按照信上提供的资料和要求去完成“案件”就可以了,之后毫无操心,会有一笔不菲的报酬及时的汇入他的账号。乌莺对川成来说,与其说是雇主更像是那个牵住他脖子上锁链并对他挥鞭的车夫。他总是无法拒绝乌莺的每一个委托,无论是如何的煎熬还是恐惧。之后,川成也曾想过去找到他,并亲手解决这个噩梦(尽管这个噩梦让他生活富足,有事可做)。但直到那一天乌莺突然消失后,川成甚至连他是否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都无法肯定。“而且,我希望你能在事后在帮我做一件事。”阿尔贝再次低沉下来的语气把川成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作为报答,我想我一定会再送你一份礼物,当然不会是钱也不值钱,应该算是跟了我一辈子的一样东西。”“好,请您详细说明。”川成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三个人后压低声音说到。这次他决定接下这个“案件”,并非是像对待乌莺那样无法拒绝,而是他正好也想这么做。杀手的职业让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甚至是在阴暗角落里埋得极深的事情都是敏感的,而出于对那些年事情的无法释怀,他只想做一些让自己舒服的事情。“杀了温克太太和六楼的约翰,这婊子竟然趁着温克为了这个家竭力工作的时候带着那顶她自认为优雅无比的那顶醋栗色可笑的小礼帽撅着屁股和约翰偷情。”阿尔贝是个睿智的老人,两涓眼泪从他那两个深渊里冒了下来。川成清楚的看到老人攥紧拳头的两只手在瑟瑟发抖“下……下手别太利索,你应该知道怎么让人在临死前对自己的罪孽忏悔把。”“是的,我明白了。”这次川成甚至不想要任何的报酬。“在你搬走前,去房子后那个每天太阳落下的山坡上,找到一棵看起来像是被泼过褐色油漆的桦树,在它下面把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挖出来,别用铁锹记得手脚轻一点。然后……"老阿尔贝停下来紧促地深吸了几口气,夹在两指之间地那支烟也燃尽熄灭了”……你再去诺尔街上乞丐聚集地那个角落把坐在路灯下的温克带回来。找一处四周没有墓碑的地方,把他们一家人葬在一起。让温克太太面对着温克和他们的女儿,一家人可以好好的聊聊天了。”温克在回忆起所有事情后转身下了楼,再后来他去鸠珂达哈好好的玩了一阵子。所有路过的人和动物,只有那一个送花给他的小姑娘看到了他的悲伤和愤怒。尾声:川成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好了另一处能让他安身的地方。临行前他决定去和老阿尔贝辞行,他并不期待着从这个睿智善良的老人手里得到任何额外的报酬。这只是由衷的想向老人道别。老阿尔贝家的门虚掩着,在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后川成推门走了进去。老阿尔贝没在家,留给川成的只有一封开门时掉落的信。川成先生:我要非常抱歉的告诉你,死神已经找到了我,大约在四周前,我的医生代为通知我,他将在不久后登门拜访。可能在下个月,也可能就在这几天里。川成啊,我这一辈子可能还是做过不少好事的。但无论如何,人活在这个世上,都躲不过要去萨马拉城走一遭,我是如此温克一家是如此你也会如此。但最重要的是,我想我终于能鼓起勇气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了。哦,对了。你要是想找我,就去那棵桦树上找我吧。我就在那里跳舞打发时间,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