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又出息了
01夏天太热时,几乎要命,学校放假,工厂停工,貌似只有知了还活着,叽溜叽溜……我躲于胡同里,杨树罩着它,有阴凉的风。要是平时,一群人就簇拥着打牌了。可人都走了,一场升学考试而已,却统统都走了,去了头顶只挂个风扇的辅导班,不再在乎这些阴凉宝地了。据说,打牌喜欢使炸的那个,出早操时,在操场晕倒了。风来了,杨树哗哗一拍手,凉风顺着我裤兜而过,如此清醒,竟然想不通,他怎么会晕倒呢?胡同里,过了很久,还是我一个人,马上要睡着了。于是,翻开小说,《三国演义》,关羽斩华雄,太精彩,我穿越到刘备的跟前下拜曰,“大哥请放心,一通鼓之内,定斩华雄人头来见!”说完,扭头要走,忽然,被一人揪了耳朵,往回拽,疼得要命。“疼疼,你轻点儿。我要斩华雄,别拦我!”我大声嚷嚷着。“兔崽子,不好好做作业,看什么课外书!不争气的!”说话这人,浑身是泥巴,皮肤里的牙齿很白很白,头戴草帽,背着锄,像刚从西藏暴晒回来。“爸,题太难,再做下去,要睡了。”说话时,我还担心关羽,毕竟华雄太厉害了。“快把书扔了,不然我揪死你!”爸说话时,还真使劲了。耳朵太烫了,像被人斩了,鲜血直流,书被我一下扔远了。爸,大步向前一踢腿,踩上它,瞬间,关羽与华雄在我心里石化了。那一刻,谁输谁赢已经不重要,而我终于明白,那个使炸的同窗为什么晕倒了。
02考试成绩下来时,果然,参加辅导的人都笑了。而那些没有的人,不一定就要哭。只不过,辅导成了一种界限,一道柏林墙。打牌喜欢用炸的人叫张远,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他考上了京城的大学,瞬间从小山村膨胀成一只鲲鹏,他临走时说,他要泡京城的妞,挂京城的户口,要一辈子住在京城。“远哥有志气!”大家伸出拇指夸赞他,趁机又起来干了一杯,这次,不是酒,酒贵,都喝没了,干的是白开水。远哥正起劲时,刘媛借故扭头上厕所,我目送了她的背影。我知道,他还欠刘媛很多笔记没还,而这些我当初哭着跪着也没借来。可刘媛就是这样没脑,借我,我肯定会赶时间还她的,现在她只考到了省城,很普通的二本。我曾偷看过她的笔记,从远哥那里,结果在一次模拟考试中,升到了前十名。老师跌了跌眼镜,不停念我名字,然后对答案,一遍又一遍,对到了他相信这个事实为止。然后,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这是唯一的一次夸赞。我很高兴,因为老师也在偷偷看《三国》。于是,背地里,远哥把她的笔记视为“葵花宝典”。他每次打完篮球,汗没擦,手没洗,粗鲁地抱着笔记,聚精会神。刘媛看他沉迷,也就看着他沉迷。可笔记也越来越皱,在我心里。晚自习,也如此静悄悄,心惶惶,一晃而过。
03“不读书没有出息!”父亲经常这么说,不管是下地,还是赶集,喋喋不休的就这几个字。而他不知,我读了,确实读了,《三国演义》也算书吧。可我帮他下地干农活,锄草,播种,插秧,晒黑如泥鳅,他还是那句话,“没出息的!”若爷爷还活着,也一定会骂他吧,“不种地没有出息!”那时,地主很厉害,和兵痞勾结,不种地就饿死,种了也不是自己的粮,没解放。父亲没种,随爷爷去乞讨,肯定被爷爷骂,“没出息的!”后来,父亲便种了一辈子地,先是无偿给地主种,后来自己分了地,就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烙下一身毛病。如今,貌似他出息了,而我便不能种,必须苦读书,苦读书才有出息。高中后,我险领了一纸毕业证,背着父亲的意愿,进城当服务员了。我也不是没读书,只不过读的书让外人笑话而已,但我觉得不苦,还行。凭着勤快,好学,服务员坚持了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酒店有个炒菜师傅和老板吵架,卷被子跑了,我被强拉着上场,漏了两手后,直接掌勺了。之前,休息的时候,我喜欢给师傅们炒菜,在宿舍,他们都炒菜炒累了。被大家指指点点的,学会了一些,也没想着有一天能和师傅们站在一起掌勺。可每逢节日里,团圆饭,都是我一人搞得,兄妹都夸我好手艺,偏偏父亲吃着我的菜还骂,“没出息,不好好读书!以后,有你的苦日子。”我不知道他说的“苦”是哪种苦,也许父亲他只是苦惯了,苦怕了。04后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苦是什么,因为邻居家的刘媛当公职教师了,一辈子不用吃苦力了。几年后,我和刘媛见面时,还开玩笑,“如今,做老师了,可别留太多作业啊,让学生不待见。”她说,“你以为还是小时候,一堆一堆的作业,现在的学生早晚自习都没了。”提到张远时,她沉默了。他们没有在一起,张远确实在京城泡到妞,可不是京城的,是外地的妞,最近一直被结婚在哪里办婚礼的事情,搞得头都大了,他确实是在泡,追不到,不罢休。我以为张远能明白她的意思,毕竟一本错题笔记,当时就是一个人的心血。我要是有这本“葵花宝典”,我是不会放着刘媛单身到现在的。可惜,我没那命。刘媛这几年,一直在考试的路上,她放不下乡下的父母,于是,在临近毕业时,使出全身力气才挤进了教师编制。她说,招教考试竞争激烈,很难很难考,就像我当初考高中毕业证。这也是她至今能保持单身的原因,因为考试太需要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了。只从我和刘媛见面后,父亲每次提她,都很兴奋。最后,母亲也劝我,“刘媛是个好姑娘,你多和她谈谈,我会和你爸找个媒人去她家说。”我瞥了瞥我爸,他分明在一边笑,却又严肃地说,“兔崽子,人家那么有出息,配你是绰绰有余。你别再没出息的样了,懂吗?”话说,我上学那会儿确实喜欢过刘媛,可能因为她笔记做的漂亮,或者说她喜欢了别人,害我心痒痒。可掌勺这几年,我也喜欢上了一个女服务员,龚慧。我们的恋情一直没有公开,因为怕我爸又骂我没出息。他反对让我继续掌勺,更不别提娶一个女服务员回家。龚慧是在我刚掌勺后认识的,她经常在别人面前夸我有出息,从服务员干到厨师,偶尔送给我些零食吃。尽管毕业以来,我都胖了二十斤了,她却不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毕业的,可能初中,也可能高中,可她很单纯,勤快,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我一边搪塞父母,一边偷偷和龚慧交往。我们去河边散步,我们一起到超市逛而不买,我们拉着手回到酒店。幸福冲昏了头脑,我甚至感觉,我不可能和刘媛有任何交集,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05我父母和刘媛父母本来是一村儿的话痨,现在越说越能说到一起,像亲家!每逢周末,刘媛会来酒店找我,她说是父母的意思,有时给我捎衣服,有时给我捎土鸡蛋,我害怕见她,害怕回家,一人躲在宿舍,打游戏,游戏那边是龚慧。那天,我正玩得起劲,父亲闯进宿舍,一下把我被子扔了出去,抢了手机说,“刘媛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人家上班忙得要死,好不容周末休息,就辛辛苦苦来找你,你算哪根葱,不理不睬的!没出息的!”“她打电话了,我不知道啊!”“你玩游戏,当然不知道。走,快去跟人家道歉去!”老爸话刚说完,我就看到刘媛和她父母在屋门外委屈地等着。我立马起床,当下道了歉,她父母开心地走了后。刘媛留下给我解释,父母逼她这样,请我不要见怪。我哪能见怪呀,人家是人民教师的父母吔。我对刘媛说,“我一个厨子配不上你,你还是劝劝你父母吧。”没想到,刘媛竟说,“我工作忙,他们都下了订金了,我才知道的。”“订什么?”我立马追问。“订婚的订金呀!还约了时间,两家一起聚一聚吃个饭。你竟然不知道?!”刘媛一语吓得我石破天惊。“咱俩被他们卖了都不知道啊。”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去找我爸理论时,他气得嘴巴都发紫了,本来是一身毛病,现在也只能住院了,不能再气他,可他在医院不吃药,不接受治疗,他说,“你不娶刘媛,我宁愿死。”可能俩家的关系,从小时候开始就好吧,现在订金都掏了,谁反悔了,也是对根深蒂固的关系的一种挑战吧。她父母种地,我父母也种地,地和地挨着,相互帮忙,相互聊天打发时间,亲如兄弟。我算什么呢?刘媛这么有出息的姑娘,她的话也没听啊。我和刘媛从行政大厅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张远,他也是来领证的,和我俩的证相反,他领离婚证。他说,“在京城累了,想一个人回来看看。”我安慰他,“没关系的,一张纸决定不了什么,妞有的是。”他说,“不是的,我是和最爱的人离了婚,太累了,这些年,一事无成,也沧桑了不少。”我说,“你起码上了大学,比我有出息呀。”他说,“京城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不带你出去走走,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什么出息不出息,好好过自己,就不错了。”我好好过自己了吗?为了一张纸,我不能和龚慧在一起,这对我不公平。而刘媛只是让我父亲快快好起来,一张纸,一个龚慧,对她难道就公平了?叮咚!微信响了,是龚慧,“宝,这几天去哪儿了,快来酒店陪我泡温泉呀,你的脚指甲有十天没剪了啊,小邋遢!”我咬了咬牙,关了屏幕,望了望有出息的刘媛,很没出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