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二傻子是天生就傻,或许是因为他娘太过聪明,所谓天妒英才,他母亲是一个里程碑一样的成功人物,而二傻子作为她的儿子,却成为她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污点。三岁那年,二傻子的母亲就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村庄,回到城里;二傻子他爹也因为他娘的出走而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二傻子和哑巴爷爷生活。? 但二傻子不是天生就哑,他哑是因为脑子不好使,再者从小没人教他说话,也很少能听别人说话,他从小和爷爷一起长大,但爷爷是哑巴,村里人都喊他张哑巴,所以没有办法教他说话,村子里其他人也并不爱去搭理他们爷俩。? 这天,张哑巴家里却人头攒动,站里头的人吵吵闹闹,站外头的又议论纷纷,场面混乱无比。站外头个儿高的能看见张哑巴在激动的挥手摇头,脸都憋红了,而二傻子低着头在一旁拘谨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我说什么事呢,原来二傻子偷了妮子的进口钢笔,村主任来算账来了;这爷俩,果然憋不出啥好事。”外头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一语道出事情的原委,顿时所有人恍然大悟,议论声更多了,同时伴随着一道道蔑视的目光。? 张哑巴一大早就看见村主任气势汹汹的朝这边走来,却不想是来指控的,张哑巴是绝对相信他这个孙子的,虽然脑子比正常人差点,但是绝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可恨他不会说话,不能替孙子申辩,只能不停的挥手摇头。? “张哑巴,念你是村里的老人了,我也不计较啥,就希望你能让你家二傻子把那钢笔给还给我家妮子,那可是妮子他舅外国带回来的洋货,近百块钱呢。”村主任“苦口婆心”地劝道。因为这话,人群又炸开了锅,天知道一百块钱对于这样一个穷山村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就一支笔竟然值这么多钱,顿时又心想这二傻子傻归傻,偷东西倒还真会挑。? 张哑巴又急又气,憋红了脸,可是没人理会他的反应,他拉着站在一旁的二傻子,让他站在中间,用眼神询问他有没有拿;二傻子抬起头,眼神呆滞,身体却微微发抖,他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什么东西,嘴里咿咿呀呀的,却始终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 村主任看着他们爷俩都在不断用手比划,但他看不懂,也不想懂,不耐烦了起来。“你们爷俩也别想赖,妮子的钢笔丢了,可是却看到二傻子有一支一模一样的,一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说着突然有人直接闯进屋就搜二傻子的书包了,整个书包被掏了个空,却楞是没找着。? ? 然而村主任一口咬定钢笔就是二傻子偷的,肯定是二傻子偷了以后又不小心掉在哪里了,让张哑巴一定要给个说法。? ? 过了好一会,看着村主任一副不给个说法就没完的样子,张哑巴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里,过了一会拿着一小叠整整齐齐的零钱出来,他把钱递给村主任,无奈的看着他;这已经是他所有的积蓄了。村主任接过那些零钱,然而却没有一丝开心的样子,“这个数可远远不够,先这样,我把账给你记着,秋收之后你把收上来的粮食都卖了钱给我,应该差不多够数了。”听到这话,张哑巴又激动了起来,这秋收的粮食可是他爷俩一年的生计啊,要都卖了来年只能喝西北风了。他摇手又摇头表示那样不行,可村主任才不管那么多,拿着钱转身就走了。? ? 不一会儿,众人都跟着村主任一起离开了。这个被村子孤立出来的角落瞬间又恢复了寂静。? ? 这天,距离那次村主任事件已经过了一周。这几天天气都不太好,大雨哗哗的下着,狠力的敲打着原本就泥泞的地面,二傻子蹲在自家门口盯着远处的山口,自从上次村主任来过后,他爷爷每天吃过午饭都会到山上砍竹子,然后晚上的时候熬夜用砍来的竹子编筐,第二天早上拿到集市上卖。二傻子只知道每天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他爷爷就会从山上回来,也就是那个山口;可是今天天都快黑了还没看到爷爷的身影。? ? 二傻子呆呆的坐着,不知为何突然竟对这大雨有些恐惧,不自觉往里缩了一些。突然有一个人从那山口匆匆朝这边跑来,匆忙的伞都没打。? ? 李树跑到二傻子面前,大声吼道:“二傻子,快去山里,你爷爷摔倒了。”说着拉着二傻子就往山里跑。二傻子任他拉着,好一会才把他说的话消化,心里一急,撒腿就跑,把李树都甩下了,他在后面追着二傻子叫道:“二傻子你别瞎跑,我带你去找你爷爷。”二傻子显然没把这话听进去,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 二傻子拼尽全力向山里跑去,但他的确不知道他爷爷在哪里,只是内心的恐惧感让他想要立刻见到爷爷;可是并不是心急就有用的,二傻子在山里转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他爷爷,也和那个村里人走散了,甚至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他急得团团转,更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二傻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让他越来越焦躁。他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因为不会说话,只能大声的哭着叫着。? ? 李树带着村里人又再次进山找二傻子。今天下午原本他和往常一样在山里砍柴,因为看雨越下越大所以准备提前回家,可是路过竹林时却发现有一个人躺在不远处,走近一看发现是张哑巴。他赶紧跑过去,准备背着张哑巴回村里,可是张哑巴不仅是不小心摔倒,头还被散布在竹林周围的一些竹子尖锐物戳中,血流不止,而且张哑巴已经躺了很久了,奄奄一息,几乎就要断气。李树正要背他回去,但张哑巴口中一直喃喃喊着二傻子的名字,且一动他的身体,血就越快涌出来,如果硬是要背他回去的话,怕是都到不了村里就断气了。所以李树决定先回村里找人帮忙,再把二傻子也带到这边来见他爷爷一面。却没想到这二傻子跑得太快竟然跑丢了,村里大夫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就把张哑巴带回去了,之后他就带着一些人继续在山里找二傻子。突然听到叫声和哭声,李树赶紧和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 他们找到二傻子的时候,看到二傻子就站在那一直哭,仿佛被所有人遗弃,在朦胧的雨雾里,小小的身影是那样的绝望。? ? 然而二傻子还是没来得及见到他爷爷的最后一面,他赶回去的时候,他爷爷已经断了气了。二傻子呆呆的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爷爷,竟哭不出来。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他只是觉得,爷爷这样躺着不好,他想让爷爷做饭他吃,想看爷爷生气瞪他,怎样都好,反正就是不要这样躺着。他没哭,可是,他看着他爷爷的眼神却慢慢没有了焦距,如同盲人的眼睛一般毫无生气。? ? 因为爷爷的死,二傻子完全自闭了。村里人要把他爷爷下葬,他也不阻止,只是远远跟着送葬队伍。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众人准备回村的时候,突然发现,二傻子不见了。众人在周围找了一圈没看到,以为他自己先回去了,也就都回家去了。因为不想再沾染晦气,所以也没人去张哑巴家看。? ? 过了两天,众人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这天,村子里突然开了一辆山地越野车进来,这可是村里大部分人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高档次的东西啊。即使外形已经被这泥泞的山路糟蹋的不成样子,可也丝毫不影响村民们见到它的惊艳感。? ? 正当村民们猜这又是村主任的哪个贵人来临,却没想到这车竟径直往张哑巴家的方向开去。? ? 于菁看着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象,不禁微微出神。十二年前,年少的她跟随他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那时候以为爱情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的她,自信的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后悔的,哪怕一辈子贫穷,可只要能和爱人在一起,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忍受不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碌生活了,但她依旧在忍耐,倔强的不想向现实、向自己屈服。直到发现自己儿子是智障的时候,最后的一点自尊心让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仿佛积压的所有不满一下爆发了,她终于决定离开这里了;而事实证明,当一个女人真正做出决定的时候,是怎样都挽回不了。她回到了城市里,凭借自己出众的能力和与众不同的想法很快就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她再也不用每天天还没亮就要下地干活,她可以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心里总是感觉少了些什么,她迅速结婚,可是又离婚,然后又结婚,这么多年,前前后后相处了好几个,却始终感觉少了点什么,当然她也再无所出。这时,她想起她还有个傻儿子呆在农村,顾不上想太多,就回来打算带儿子去和她一起生活。? ? 其实前几天她一个人独自来过一次,她偷偷去二傻子学校去找他,还送给了二傻子一份礼物,就是一支进口钢笔,却不想那笔和班上村主任孙女妮子的一模一样,所以妮子自己的不小心掉了而看到二傻子也有一支,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二傻子偷的,因为就凭二傻子,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用得起这样的笔的。? ? 于菁走进张哑巴那间破屋子里,但一个人都没有,反而入眼全是刚做完丧事的样子;她心突然慌了起来。到村子里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张哑巴也就是她昔日的公公昨天去世了,“那张建国呢?”她急忙问道。? “张建国?”那妇女皱着眉想了好一会,“你说的是张哑巴的儿子啊?死了十多年了你不知道啊。”? ? 于菁脸突然变得惨白,死了十多年了……也就是说在她离开不久后他就走了吗?那她这十几年来的思念又算是什么呢。? ? 良久,她回过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她儿子。她又仔细问了问她公公的死因,虽然那女人说的含糊其辞,但她还是很快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当下立即带着人直奔村主任家里去。? ? 村主任看着来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禁头冒冷汗,当知道眼前这个打扮不一般的女人竟然是当年张哑巴出走的儿媳妇,更不由的心里发虚。前几天他因为钢笔的事气势汹汹的去找张哑巴算账,所以才逼得张哑巴不得不拼命的砍竹子编筐赚钱还钱,虽然张哑巴的死不是他造成的,但的确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现在先不和你算账,你最好赶紧把我儿子找回来。”于菁淡淡开口。? ? 村主任不敢有二话,立刻让人找到李树,因为李树是村里对山里地形最熟悉的人了,所以让李树带着人去找。? ? 很快,李树就回来了,然而并没有带着二傻子一起回来。他看着于菁,欲言又止。于菁紧张的看着他,甚至全身都紧绷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对李树说:“你说。”? “二傻子……”他哽咽道,“在他爷爷坟边,断气了……”? ? 于菁被一下子抽空了力气,跌坐在地上,这接二连三让她反应不过来。下一秒,她疯了一般冲向山里。? ? 张哑巴墓地,此时周围站着许多人,但大伙都没有墓碑靠近一米以内;因为在这方圆一米以内,地面无比的光滑,甚至一根细小的杂草都没有。所有人似乎都能想象得到,一个孩子,为了不再让任何东西扎到他爷爷,所以一根一根的把周围的异物都清除了。? ? 而那个孩子,如今却紧紧的抱着墓碑断了气。仿佛抱着爷爷温暖的胸膛一般,因为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安心、幸福,嘴角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 不知过了多久,于菁慢慢走近二傻子,她慢慢把二傻子从墓碑上抱下来,平放在地上。这是她唯一的儿子,然而她甚至都没抱过他几次。她走到张哑巴墓旁,开始用手挖了起来。挖了许久,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默默递过一把铁楸,于菁默默接过,又开始默默的挖,众人默默地看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帮忙。? ? 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于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连背都微微佝偻起来。她坐在张哑巴的破房子里,开始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没想到那些片段,竟然到现在还如此鲜活的在脑海中呈现,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这一坐,便是一晚。? ? 第二天,于菁决定去二傻子的学校看看。到学校里,她直接就去找二傻子班主任了,她想把二傻子的一些书本作业本什么的带走,起码留个念想。准备离开时,班主任叫住了她。? “差点忘了,这钢笔之前你让我转交给二傻子,没想到他又偷偷的给放回来了。”班主任颇为惋惜的说道。? ? 于菁接过钢笔,手止不住的颤抖,原来甚至这事件的起因,都是子虚乌有。二傻子从来就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甚至连于菁送给他的他都觉得不能要所以还了回去。只是因为一支钢笔,他们爷俩却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于菁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来,好似要将这么多年的悲伤都宣泄出来。? “老师,”她哭着看着二傻子作业本上的署名就是二傻子,心疼的无法呼吸,“我儿子有名字的,他叫张安远。”这名字是她取的,安远——安于远方,正是当初她对这份爱情的承诺。她失信了,所以这个名字也从未有人知晓。? 许多年后,于菁回想起那次哭泣,心仍旧会不由的一紧,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几次哭泣之一,却是哭得最为撕心裂肺的一次。只是为那个山村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几人命运的悲哀而哭。? ? 他们兢兢业业过日子,守望着最普通平凡的生活,然而,生活似乎和他们开了个玩笑,于是弱小如他们连平凡都守望不了。? ? 世界欠他们一个公道,但愿在天堂里,上帝是公平且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