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回顾上篇：不完美前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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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栗不是她的本名。她生长的小县城里没有人会取这样奇怪的名字，她从前叫陈莉。

　　陈栗是她进大学前改的名字。不止名字，她还改了脸。

　　从前的“陈莉”皮肤白皙，但五官寡淡，单眼皮，普通的鼻子，虽然身材高挑人也瘦，但脸型还是偏方的，不秀气。当然，高中时候的陈莉凭借成绩好、性格好的加成，也算是班里的“沈佳宜”了，但她心里知道，在大城市里，自己就是丢进人海找不出来的脸。

　　所以高考结束后的暑假，“陈莉”问妈妈预支了学费和生活费，再加上贷款，悄悄把眼睛、鼻子、下颌骨一起做了。对，你没看错，双眼皮埋线、鼻子假体、磨下颌骨，一共加起来一万八。

　　陈栗后来的生活里有很多往自己脸上动手脚的女孩。大家有时聊天会很自然谈到整形。一个女孩说自己脂肪胶填充额头加开双眼皮，就这两个部位花了五万多，大家都说值得，毕竟做的专业。“钱没有了可以再赚，脸只有一张，那些做千八百儿的双眼皮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栗在旁边默默听着。她就是那个做千八百儿的双眼皮的女孩。她自己有时候也会后怕，如果当年做得不成功……但18岁的陈栗没有想那么多，她赌她会是幸运的那一个。

　　恢复期陈栗住在50块一晚的小旅馆里。她不敢回家让母亲见到，谎称自己在省城给人做家教，说那家人很客气，替她安排了住宿。陈栗眼中的母亲，是最传统的中国女性，无法接受整容，相信自然的才是美的，爱打扮是心思不正，相信只要踏踏实实对人好，人家就一定会对你好的。

　　做完下颌骨切除并不痛，只是觉得涨。陈栗用冰袋敷脸的时候想，妈妈，世界其实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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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那年，爸爸突然搬了出去，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终于如愿离婚。

　　为了不影响陈栗学习，妈妈没有告诉陈栗发生了什么。

　　但早熟的陈栗其实什么都知道。爸爸成了自己同班同学的继父，和她跟她的妈妈住在一起了。同学的妈妈，就是自己爸妈离婚的原因。

　　妈妈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你用功读书替妈妈争光就好”，她就发狠念书。小县城里的老师会在课堂上公然说“女孩子读书后劲不足，要是再谈个恋爱什么的，那就全毁了”这种话，陈栗面上毫无波澜——她根本没听到，老师不讲课开始讲废话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想象出一张世界地图，默背各个洋流的名称方向。

　　她高考考上人大，跟她预期的分数差一点，但已经是县城高中最近10年考学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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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栗的爸爸这时表现出了“与有荣焉”。他破天荒打电话给陈栗，说爸爸给你办个开学庆功宴吧，哎呀，女儿这么优秀，爸爸更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去念大学……

　　陈栗一言不发把电话挂断了。

　　她知道爸爸只是想办酒席赚回这么多年的红包。那边的那个女儿只考了个专科学校，在当地，专科摆酒随份子钱都更少，可能刚够酒席钱。所以爸爸才想到了“两个女儿一起办酒”的荒唐办法。

　　陈栗永远记得十一岁时候她跟母亲的境况。

　　母亲一生吃苦耐劳，她在居民楼里开了个小卖部，其他店主都是懒懒散散嗑瓜子看剧，母亲不，她手上永远不停地在扎竹扫帚，县城里十几块钱的塑料扫帚半年就坏，母亲三块钱一把的竹扫帚却能用上个好几年。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攒钱，在离婚的时候却发现，丈夫这么多年吃喝都用家里，自己的工资积蓄都给了外面的家。

　　那个家的女儿，小学毕业已是胖嘟嘟一百斤，考试永远全班倒数，却被陈栗的父亲爱屋及乌，她先住进了陈栗父亲离婚后买的新楼房，再进了陈栗交不起学费的舞蹈兴趣班。陈栗想过很多种整她的办法——把她叫出教室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扇她一耳光，往她书包里藏砖头……最终没有实行的原因，是怕她回去告状，连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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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栗去过一次父亲的新家。

　　不是父亲邀请她去的，是她初中的时候，暴雨天，父亲开着面包车来接继女放学，在路上看到陈栗打着一把伞艰难走在雨里，伞被大风吹得歪七歪八的，父亲喊她上车。

　　陈栗湿淋淋地上车，父亲递过来一沓报纸，说你垫座位上，别把车弄湿了。

　　父亲大约是觉得她又冷又饿实在可怜，就说一起吃顿饭吧，吃完把你送回去。

　　就这样，陈栗终于见到了“外面那个女人”。陈栗在心里暗暗评价她——没有自己妈妈美，胜在一个瘦白，悉心打扮，注重保养，穿的衣服都特别显腰身，还有点小风韵。

　　陈栗父亲从前在自己家，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在这里居然会主动拖地了，“外面那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巍然不动，只是不断甜甜地喊“谢谢老公，姐妹们都说我太有福气了，到哪找这么个会赚钱还顾家的好老公”。

　　回家见到母亲，陈栗除了替母亲觉得不值得，对“外边女人”的恨意之外，她还升腾起一种更复杂的心情：

　　她不信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她打定主意要学那位，用策略来应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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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明的整容就算是一种策略。

　　那时候没什么“更美”这种专业微整形app，高级审美和专业术语都还没有普及，可是在还没有“网红脸”这一说的时候，陈栗就先见之明地，避开了后来满大街的“网红脸”。

　　她对医生的要求是，微调，照着原本的线条调整。宁愿调整不足，不要调整过度。

　　所以，走出医院渡过恢复期的陈栗，拥有了笑起来更甜的平扇形双眼皮，更小巧高挺的鼻子，保留了少许弧度没有一刀切却精致多了的鹅蛋脸。

　　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脸的真假，就连她亲妈都觉得她只是做家教又瘦了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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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陈栗的b面人生。

　　她不是天生大美人，而是6分微调成8分的后天美女，所以她没把自己看那么高。

　　她不是在众星捧月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她会珍惜别人的善意，她不搞备胎编号这一套，不合适的人请她喝咖啡，她都推托不去。

　　她也不是天资卓颖的学生，她只是胸口憋着一股劲的人。高三复习到睡着的时候，她拿圆珠笔戳小臂让自己清醒。

　　她不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傻白甜。她结婚以后参加一些奢侈品晚宴或者慈善晚宴，她坐在席间，身边人在聊艺术聊艺术家聊艺术家的风格流派，而陈栗微笑凝视他们，心里恍惚，难以想象十年前坐了一天一夜火车上大学的县城普通女孩，十年后会坐在这里。

　　陈栗的前夫其实挺聪明，但心思全不在正事上，一辈子啥事都是糊弄着做，读书时候就因为毕设没通过被延毕一年。他不是陈栗会仰慕的那种人，陈栗自己想过这个事，她觉得她对前夫主要是羡慕。

　　她自己是活得很紧绷的小孩。一辈子没有过什么退路所以只能埋头狂奔，前面是桥就过桥，前面是河就搭桥。所以碰到前夫这种松弛型人格的人，她会羡慕。她想变成他，她想变成心里没那么多事的人，她想活得单纯、明快、无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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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有人会觉得假：“18岁就会整容钓金龟的女孩，为什么婚前不要套房子？为什么私房钱只有十几万？以及她都没孩子为什么不去上班，说白了还是贪图享受，活该。”

　　陈栗说这些质疑她早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是啊，现在想想，结婚结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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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四的时候，北京八套的主任来学校挑过人，对陈栗印象很好。陈栗不傻，她心里清楚，如果选择事业，要从电视台助理做起，但也许有天就能出镜当主持人了；当全职主妇，起点舒舒服服，但之后人生价值可能是下坡路，一切全看老公是否有良心。

　　她想得很清楚，可是……跟前夫恋爱三年，陈栗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所以当婆婆笑眯眯地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的家产还不都是为你们挣的，你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照顾好家里就行了的时候，陈栗……动摇了。

　　被净身出户的陈栗坐在沙发上，跟方南山强调说，我不是被我婆婆骗了。

　　“我那时候真的觉得我老公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他是在大街上会蹲下来给我系鞋带的人，我想如果这样的人都会变心，那还有谁不会？这话听起来矫情，但我还蛮希望有个家的，我觉得自己变出来了一个属于我的家，你懂吗？”

　　“我知道你觉得我就是贪慕享受所以没再去上班……一方面，刚进电视台频繁加班早出晚归的，我婆婆他们有意见，肯定做不下去；另一方面，我确实松懈了。就像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碰到了一张特别软的大床，你躺上去，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她最后说，讲到底还是年轻，喜欢赌，觉得自己会一直幸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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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前，老公主动坦白说，做我们家这行的，看起来家大业大，其实资金流动性很差……

　　陈栗知道趁年轻貌美要套房作为婚前财产是防身符，但她开不了口。爸爸找的女人让她从小早熟看清了所有道理，妈妈的朴素善良甚至离婚多年还深爱爸爸却留在了她的血液里。她知道婆家资金流转再困难，只要逼一逼，总能逼出一套房子来的，可她开不了口。

　　再加上母亲一直强调“只要对方待你好，别的不重要”，陈栗婚前只收了一点象征性的金饰作为彩礼。

　　她那时候想，她那么好说话，那么不图钱，老公一定会领情的。

　　老公确实也领情了，婚后几年老公称得上有求必应。

　　陈栗沉浸在快乐里，她忘了，她忘了她妈当年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这么好说话，这么肯牺牲，老公一定会领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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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几年，陈栗是真的无忧无虑。

　　不上班，又没有孩子。节目多得是，时间很好打发：一觉醒来柜姐给她发消息说到了一款新的包要不要来看看；女朋友们的生日派对；春游秋游自驾游；夏天陪老公去菲律宾潜水冬天陪他去北海道滑雪……

　　也有心烦的事。比如阿姨总是来来去去的，有的说婆婆摔断了腿要回去照顾她，有的因为陈栗问了一句你看到我的眼霜了吗就要闹辞职，说你不信任我的人品不尊重我……但是比起同学老友们的工作日常，那还是轻松得太多。

　　室友聚会，早几年大家都夸赞说陈栗变化最小，说最好的护肤品就是不上班。这两年室友也不怎么羡慕陈栗了，一则都见多了世面觉得陈栗老公家其实也就那样，陈栗他们住的房子虽然在东三环内，但因为里面有商用，现在房价只是隔壁小区的一半；二则她们虽然变老了，也变强了，毕业那么些年倒腾房子努力升职，一个个都成了小富婆。

　　那个顶替陈栗进北京八套的女同学，现在确实出镜当主持了。

　　这是我和我的朋友合写的系列小说《全员恶女录》的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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