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爱
梁景暄钟意自己的屋子。窗上置一盆水仙,花朵累累色相喜人;茶几上一玻璃杯,常年满盛加冰块的清水。还有淡鹅黄窗帘,窗外虽尘土尘土飞扬环境恶劣,帘内堪称清幽,还会有钢琴风笛的音乐来净化空气。梁景暄时常慢步走来走去,像对自己一手打造的世界赞美不已,也像她欣赏自己一样要命。
每每景暄发痴时,以纯便伸出如葱根的兰花指姿态妖媚地点住她,说她是暴饮暴食的天使,无知无谓的自恋狂。因为景暄是护士、馋虫、和永久型自爱自满人士。以纯长景暄三岁,结交多年,几成金兰。辛以纯时年二十五岁,眉目如画,气质清冷,腰身不盈一握,是美人样本。虽说美女远离庖厨,但辛美人不识这一套,她的拿手好戏是甜点,开一家甜品店,有时写本食谱,得空现身电视栏目,日子自在自得。
以纯身边不缺男人。但据景暄所知她的固定男友是精干、文质、有镇定和煦的笑容,只是像所有的上上之选一样,绝口不提婚姻。辛美人物质上自食其力,感情上却不甘寂寞,所以情愿固执地选定了自己喜欢的男子,所以可以平静亲密的交往这么些年。
景暄笑言以纯没有健康价值观,碰巧自己也没有明确是非观。以纯对爱情那暧昧而疏离的把握,也不是景暄能够懂得。反正景暄有大段时间不去思考太过复杂的问题。饮牛奶,上班,食甜品,种花,听音乐,做手工,日子单纯循环了二十余年,她并未厌倦。她是清新的女子,不太漂亮的,皮肤透出雨水的味道。
她护理眼科的病人。眼疾或眼外伤的病人,多会担心失明,心情分外抑郁。景暄慈悲为怀,总是精心工作。一个眼部轻度受伤的病人尤甚,入院以来几乎一直沉默。她留心着,护理加倍小心,试着和他交谈。但病人始终如雕塑般沉默。
不过有一天,她在为他换药时,顺着他的头发看到窗外,有一片淡紫色的云。她于是轻轻的说,花开了。
“是丁香,”听见他的声音,景暄有点诧异地低头看去,他的唇不知何时弯成了浅笑的形状:“你用的是那种香水呢?”
“啊?我没有用香水。”景暄声音有点发紧。
“谢谢你,梁小姐。”在景暄收拾好东西出去时,她似乎听见他这么说。他知道我姓梁啊,景暄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一直在想。她忽然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手背。香水?真的,有种佛手柑的味道。手背触到嘴唇,她知道自己在笑。
一个月之后是给他拆纱布的时间,景暄在瞬间有下意识的胆寒。白纱一层层揭开,最后他睁开眼,是一双明亮清隽的眼睛。可以看清楚他的容貌,虽然有点憔悴,有点肮脏,但是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他睁着显得朦胧的眼睛,对景暄笑笑:“梁小姐,谢谢你。”景暄骤然有些失神。
景暄知道他叫阿柏。很长一段时间,景暄眼前常常闪烁这双清澈的瞳仁,尤其在阿柏出院以后。一日下班后,刚走出大门,听到一声:“梁景暄”,景暄回头,阿柏站在身后,头发浅染几缕,双手插袋,一脸笑意。空气里爆开了丁香的香味,香到浓处有一丝甘苦的野性。景暄看到他背后的天空,淡玫瑰红的流云,她不禁也微笑了。
以纯把一盘色彩斑斓的甜品摆到景暄面前:“新品种水果慕丝,苹果、草莓、菠萝、香蕉、猕猴桃加芋泥,名字是‘你在恋爱’。”景暄以很无辜的姿态开始对那可人的点心下手了。她醉心于那色彩,醉心于那滋味,所以下决心尽情投入,如人鱼纵身入海般畅快无所顾忌。阿柏常来接她下班,吃点东西,看场电影,打电动,或者只是一起逛逛。景暄总是走在他左边,他侧面的表情一点点印入她的眼中,到天色暗了,水彩般的霓虹渐渐清晰。阿柏是机敏体贴的,在他面前景暄是个透明人,快乐悲伤都不及掩饰。他知道在什么时候拖她的手,在冷的时候轻轻拥抱她。她还记得他在告别时初次吻她,微凉的风拂在发热的脸上的感觉。第一次接吻是在十几岁时候吧,当时的情景已然忘却,连同那青涩而羞怯的少年情怀。这是一次真正的恋爱啊,景暄要好好拥有它。
景暄带阿柏去以纯的甜点屋尝试新的蓝莓冻。美丽的老板娘身着淡米色斜露肩针织衫,向阿柏淡淡一笑。阿柏回头对景暄说:“你的朋友有点眼熟。”
她经常上电视,是“名媛”哦,景暄接嘴。
好啊,那我们是名媛的朋友,是掌握爆料的L小姐和B君。阿柏笑笑,忽然间有点心不在焉的转向窗外的夜色。景暄喜欢他这个表情,专注而失神,看得见侧面优美的轮廓,和手上耳上的藏饰。仿佛他的灵魂专心于尘世某个角落,安静得近乎诡异。他是了解自己的美的吧,景暄却由于爱情忘却了他的过度自信了。以纯一边擦拭着一个印花瓷盘,一边望向景暄,这一刻她的脸天真得近乎隐忍。前不久她还像一个真空罐里的傻丫头,但就这样如一夜间改变,有了女人沉静而脆弱的风情。以纯暗暗叹息,倒了两杯冰水送上去。
星期日景暄和阿柏去游乐场。在过山车上,当行到至高点猛然向下冲去时,她听到阿柏孩子般张狂的笑声,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纯粹的快乐,自己只是一阵发晕。阿柏给她买了一客香草冰激凌,她吃着忍不住问他:“你很喜欢过山车吗?”
阿柏仍在笑,他说他喜欢一切有速度感的东西,那种快到盲目的感觉。
“快到盲目?”景暄看他。
他说,是啊,你看过《天使之城》吧,小时候骑自行车时,常常像那个女主角一样,只要前后无人,就脚继续踩,然后闭上眼睛,再放开手。
“所以后来进了医院了吧。”景暄暗笑。
阿柏拍了拍她的头:“所以后来遇见你了。”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一刻,吻和笑,快乐来得那么轻松。景暄抬头,天色淡蓝,流云像浸没在湖水中的素色丝缎,她展眉笑出声来。
有时阿柏去景暄家做客。景暄去洗水果,洗干净后盛在藤篮里端出来,会正好看见阿柏在拉开窗帘看外面,在拨弄水仙花,在抚摩墙上的十字绣,或只是十指交叉静静坐在茶几前。时常相伴,时常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时常听见他叹息般的呼吸,时常仰头看他的脸,她就问不出那一句“你爱我吗?”喜欢的一个游戏,是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眼睛在自己的手心轻轻地眨动,他慢慢合上眼,摸索着按住她的手,佛手柑的香味。
阿柏在一家PUB做DJ.他工作的地点景暄只去过一次,那种场所都有一种地下室般潮湿的腥味,他的伙伴同事们都有梦游般眼神,他们很礼貌地对待她这个不染发穿淡绿色八分裤的女孩。景暄饮了一杯水,阿柏拖她的手送她出来,说,如若不喜欢以后不来吧,下班我去接你。
“好啊,”景暄拨拨他的额发:“你工作挺辛苦啊,以后要常喝牛奶,每日一杯。”
阿柏笑,你把我当成了《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LEON了吧。
但我不是MATHILDE,景暄想,我像那盆植物,给点阳光和水分就能生存,不离不弃,但只是静静的见证和旁观。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阿柏的生命里她不曾到达的领域,像在漆黑森林里行走时暗涌的危险夜色,窥视的仲裁的幽蓝眼神,让她幸福中仍然惶恐。如果不足以全身而退,如果只是一朵烟火的痕迹,她还是想知道,他爱她吗?
你犯了大忌,要了解男人,而不要去爱他。以纯望着景暄的眼,脸色有点发白地说。
无爱太乏味,景暄咬着麦管。
以纯沉默几秒,说,其实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像你从前。
从前心如止水,现在做不到。
以纯再无言,默默擦拭杯子,忽然泪珠滑落。景暄愕然。
以纯缓缓地说,Eason快要离开,她已经知道。她一早知道男人是不能把握的,感情终究会改变。只有甜品,技巧过硬、火候得当就甜美香醇,是自己可以一手掌握的。所以她决定只爱甜品,她以为自己只爱甜品。但是Eason要离开,她却不能无动于衷,她毕竟爱他,因为他在寒冷的夜里拥抱她``````````以纯的泪水滚滚而下,声音却一直平静。景暄看着她因寂寞而美丽的背影,一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窗外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原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次日,以纯脸色苍白,目光游移。她定定地看着景暄,突然像下决心一样对她说,你想知道阿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我们去看看。
为什么?我不去。
我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已经不是第一次。
晚上她们出现在PUB.景暄穿了件藕荷色刺绣吊带短裙了事,以纯则千娇百媚活色活香,相同的装饰是手腕上绘的印度纹身。以纯拉住景暄的手。两个女人在喧闹的人群中如鱼般游走。
阿柏在那里,他随音乐起舞,有催眠般的美,迷乱而不自知。他身边有年轻的女孩。景暄能看见在暗处,他们激烈而暧昧的纠缠,像暗地里疯长出的植物。景暄甩开以纯的手,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陌生而孱弱,渐渐向他靠近。阿柏回头发现了她,她的手被他拉起,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一家播放CRANBERRIS的小咖啡屋,二人对坐。景暄安静得木然,手指插入放在膝上的小包的累花里,像不小心偷窥了试题答案的孩子。阿柏垂着头,满身倦意,下意识地开合着打火机。他说:“你知道我是那种人。我是因为打架住院的。”
你爱她吗?
阿柏有点狂躁地向后倒去:“别问这些好吗,我很累了。”
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想骗你。
视线变得不清晰,景暄伸出手去,想触摸他的头发,只感受到自己手指的冰冷。她一直明白,早该承认,始终逃避的所有。因此无言以对,她轻轻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转身离去。她感觉不到自己脸上是否流下冰凉的液体,她还记得他们初次接吻的触觉,这些片段在他心里形成多大的震荡,她永远不得而知。正如她此刻,即使回过头去也看不清他蜷曲在黑暗中的表情。
黎明时分以纯回到景暄的小屋,妆容残破精神委顿,景暄照顾病人般照顾她。次日下午以纯醒来,从她宿醉的眼中望去,景暄的脸平静得有点虚幻。以纯暗自决定不再提起阿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