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
坐在这个小小的“格子”里,要是视力允许的话,视线之内能够环视到这个楼层里人们的一举一动。这是近来新学期才有的全新体验,读书协会志愿者工作的一大部分,除了巡视图书馆之外,便是如此呆坐在这个背后挂着“天道酬勤”的小小格子里,看似威风八面,实则无聊透顶。好在空间虽局限,思绪却可自由。痴坐着茫茫然望向穹顶的方向,如常,没有月光;低头瞥见手机呼吸灯闪烁不止:“暴雨橙色预警”,也难怪,月光是不来的。 图书馆,一个将陪伴我四年的地方。初见面时,触击我的是乍一眼的气势恢宏,西式的石板建筑混杂东方气息的装饰格调,日头下墨色玻璃彰显着雍容高贵的优雅。和其他图书馆一般,这种精神圣地最令人陶醉的依然是那湮灭一切的安抚。笼罩在一股弹压着喧嚣的氛围中,你会不自觉地融入,融入这种呼吸律动,欣欣然自我纾解与陶醉,燥热的心也在丝丝离离的安慰中平静下来。脚步一定会放慢的,朝着玻璃闸门就走了进去。 第一天值班,起个大早,进门时有意望了一眼芙蓉湖面,有一点小得意的,湖上还没有黑天鹅的影子,这种不会早起的“鸟儿”是要遭嫌弃的。二楼打卡上班的服务总台刚刚启动电脑。 “麻烦您,读协的刷卡上班。” “你等我一下吼!”一个头发半白的大叔对我笑着。 “校园卡刷一下吼!就在这边来刷!” “来,这个是办公仓库的钥匙。” 我接过。 “好!谢谢!”大叔的微笑又来了。 这个大叔很可爱,我这样想着,一时竟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答。本来“谢谢”应该我说不是?我报名志愿者很大原因是来拿工时的呀,对于一个给我工时的人,自然要我先来谢嘛。再不然我只是来刷个上班卡,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更加对等,都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也用不着和我说谢谢。此时我嘴巴微张,喉咙口的“谢谢”没想到被这大叔截胡。想想看,按照礼节,我怎么也要回说“不用谢”吧?但是怎么好说出口嘛,那感觉更怪了,我只好微微颔首,也回他一个微笑。这样想着,心却很暖。 什么是不经意,不经意就是在你没准备被温暖光顾的时候,温暖就突袭了你,这种突袭不会像期待的温暖一般刻骨铭心,但是却赠予你一个可以回味的早晨。然而可以回味的早晨却总停留在早晨,缺少延时性的触动,果然,早晨过去了,中午日头一曝之下人是无地容身的,谁还记得什么突袭,什么温暖。 然而我错了,因为接下来每一次值班,只要是这个半白头发大叔在,他都要和我说谢谢。 我始终不太能把这种原因敲定为习惯使然。当然,有的人确实习惯“谢谢”,这么一想也作罢了。 在不值班的大多时候,图书馆是我一大老巢,一有空闲就往里钻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嘛,这“屋外屋玉外玉”自然更加宝贝。我通常相信阅读和学习必须是有时限的,它需要搭配最灵动活力的时光,才会产生如意的效果。确实是如此,青春寥寥几十载,往往在你恍惚错意之间就作鸟兽散,进入大学后才恍然发现高考拿前途做要挟,也偷去了许多韶华。奈何往事不可追,只好抖擞抖擞,合计合计自己所剩的大好青春。这样想着,就常常默默提醒自己:赶紧呀,抓住青春的尾巴噢! 当独自一人在图书馆伏案时,我往往感到自己是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你汲取着时代的营养,时间的锉磨在这一刻是停滞的,你完全可以由自我支配。陷进疲软的沙发里,摊开一本你不用支付任何费用就能饱餐的书籍,你的双眼是不会按捺得住此刻的诱惑。人生能有几年此番快意呢?课业的负担是抛诸脑后的,人际的纷杂离乱是不用梳理的,生活的千斤重担是可全然卸下的,天地仿佛四散打开了,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你属于自己”,这该是多好的座右铭啊。所以,我得抓住这四年,仿佛四年后这一切就烟消云散一般牢牢抓住它。有时也会想到中年老成,想到半白头发,想到……难道要到那时候才来“天道酬勤”吗?不能够的。 说到勤奋,二楼的保安大叔(天,又是大叔)倒是勤奋的。正装制服是必须的,制服的样式不是那种门卫式的劳保款,这和图书馆的气质当然是不匹配的,但是要我具体描述也难状全貌,大概类似于英国白金汉宫门前的卫兵那种款式,看起来甚是拉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大叔穿着,拉风的味道被中和掉了至少五成。这种大叔在我看来总是“中看不中用”的,我完全没有歧视的味道噢!确实他们是一天上班站站,第二天上班再站站,日复一日也就如此般而已,倒也是很自在的。大叔站在那里,人极和蔼,使人入馆的第一印象总是温和的。然而我们督导人员发现偷带饮料进图书馆的人不合作时,常常就这样吓唬他们:“不给登记的话我们只好找保卫办来处理了!”违纪人员常常被吓得哑口无言,我就在想,这个大叔要是真被叫过来“处理问题”,表达能力几何?对辩能力几何?胜算几何呀?唉,如此般,人,果然还是精神方面的战斗最易取胜也最易溃败。 果不其然,他“处理问题”的功力在之后我就见识了一遭。这天闭馆音乐早已响过,熄灯的警告也已经发出了,我的动作本来就缓迟,急急忙忙奔到闸口。下意识摸摸口袋,天,我的校园卡哪去了,没卡进不了宿舍,再说卡里还有“巨款”,我怎么甘心旁落他人之手!赶紧偷偷溜上楼原路寻找。走过的阶梯、逛过的书架、看书的书桌甚至去过的厕所我都摸索了一番,奈何众里寻她千百度,到头来都是徒劳。我丧丧然再走回出口闸门打算今夜就此作罢,突然一机灵,我怎么没注意看桌面呀!弄不好就在桌面上呢?赶紧转身准备又偷溜上楼,没错,就在这个时候,我被这个“无用”的大叔给逮个正着。 我看得出来,这个大叔是极其面善的,他只装作不经意看到我,仿佛在等我自己觉得不可行后离开,他怎么看怎么不像会呵斥人的样子,所以如果我委婉要求进入,他应该会通融?所以我就故作可怜。 “您好,能不能麻烦给我一点时间找找我的校园卡呀!应该就在我看书的桌上,好不好?就一会儿?” “这里要闭馆了呀!”他似乎没想到我还会走过去。 “就一下子,好不好?五分钟!就五分钟?”我做出快要哭了的样子,彼时我发现其实我真的还是演技派的,并且很能抓住人心软弱的一角,尽情用悲情和伪装来大施拳脚,我敢肯定这个大叔是没办法拒绝我的。 “不行呀,要闭馆的!”他好像只会这一句话,甚至显得有点窘迫了。 我们中间有片刻沉默,我假装纠结的想了一想,又在包里翻找了一番。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了,我用最后一点故作的可怜说了“好吧”然后转身缓缓挪出门去,我要极力做出一种“我的痛苦都是你施加的”这样一种假象,来做最后的还击。 已经走出门口几步,大叔在后面叫我了。 “童鞋!”难道我要成功了? “你看吼!上面的灯都灭掉了啦!等一下子我关门也出去的!上不去了吼!”他在跟我解释,脸是窘的微笑,像一个做错事的憨厚的孩子,寻求一种和解和饶恕。我的心在此刻又遇突袭。天,饶恕我吧,我竟打算利用这么一颗憨厚的灵魂! 骑车回宿舍的路上,在风中我一直在想,这种解释意味着什么,他完全有理由直接把我呵出门去,或者干脆一言不发直接合上闸门,实在不行和我交流一番也可直接言辞拒绝我,然而这种交谈结束之后的解释是完全不需要的。解释意味着他需要站在我的位子思考,要接受我的痛苦,要进入我的情景,但即使是这样,依照规则或者现实的缘故依然不能放我偷溜进去,所以在两相作用之下,留给自己的是“给人带去痛苦”的内疚。 我是能够理解这种内疚的,我常常在登记了一个违纪的人之后内疚无比。他在专心看书,我是一个局外的打扰者,因为他违纪了,我需要他出示身份信息让我登记,他这个时候的阅读心情完全受到轰击,只好满口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下次会注意!”然后显出一脸窘态,我此刻也会不忍,但是因为规则或是现实的原因,我需要这样做。但我依然进入了他的情景,所以我会内疚,我不会因为维护了规则而沾沾自喜,反而会因为打搅了一个灵魂而自责万分,即使这样做是对的。 所以这个大叔正在经历我所经历的,他要对我解释,即使我显然已经离去,他依然要叫住我,对我解释他的无奈,好像在说“你看啊!真的熄灯了!我也很想帮你呀,可是没办法!你能原谅我吗?”这种流露在脸上的窘态的微笑,实际上也会很动人。 什么是不经意,不经意就是你撒了一个谎,装出一番作态,他人毫无保留的陷入你的圈套,却在落网之后将你感动,这种感动如一场突袭,你自己突然陷入其中,忘了这是你假设的一个情景,编造的一幕假象。结果必然使自我幡然,这种幡然不会错动人生轨迹,但是人生轨迹迷迷路远,却难有这种幡然。 回到宿舍整理课本时,校园卡自己掉了出来,才发觉是之前做物理题的时候用来画图,顺手就夹进了课本里,害得一番好找,人生还真是有许多不经意。 思绪走得太远了,现在该去巡楼了,抄起登记本,赶紧离开这个小格子,可以说用健步的。人在信步游逛楼层,心却还是惦记青春。人生哪来几年健步?又哪来几年“你属于你自己”?青春的风吹过了花会开,但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因为花谢了风还会再来,可是青春不会的。人都是完美主义动物,都想在最美的年华里成全一个最丰满的自己,然而时间是不尽你意的,总是在你踌躇满志的当口施加难以承受的阻力,直到你中年蹒跚步态萎靡,直到你满头华发双目蒙尘,时间也不会放过与你在人生之路上全马力地赛跑,你接受时光的锉磨,时间却不伤分毫…… 这样想着,突然在自习区发现一个白发老头,图书馆来什么人看书都不奇怪,但是学生堆里冒出一个白发老头却依然十分惹眼,我走近一看,天!这不是前台的半白老头吗? 彼时的他,完全陷在了书里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个冒冒失失的小青年在看着他。 就在这一刻,我又遭到突袭。我突然向往了一种老年模样,不是被岁月蹂躏的,而是在风雪中自开一朵芬芳的花,那个时候,其实你依然属于你自己,岁月会证明在成全自我的人生之路上,从来没有时限。我突然就无比羡慕起这个“老头”。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每次都要谢谢我,他在谢我替他看顾一座精神家园,即使这并不全然属于他,即使我们的力量分毫无计,他依然会谢,因为这座城堡是他的寄托,他把自己融在了这里,而守护这里的人他都极尽感谢。 可爱的人啊,在这座精神城堡里,我初出茅庐,请赠予我更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