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君
江南的春天,桃花处处,于万花丛中穿梭辗转,随波逐流的她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华灯初上,莺歌燕舞,她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寻觅那个能让她整个人变得鲜活的影子。这一天,如往常般寻欢作乐,假欢场中从来都不会缺少笑声与热闹,可是越是热闹,内心便越孤寂。看透了行行色色的虚情假意,世间的薄凉在这烟花之地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躺在男人怀里,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有时,一朵花、一支曲都能让她的心神游离。有时候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一员,可是每当她抚上后背那片桃花时,心中只有苦涩。身处花满楼十年,当那一抹青色闯入眼帘时,她头一次感觉到了羞耻,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好像有什么虚假的东西被打破了,她整个人赤裸裸的陈现在人前。心跳得如同战鼓,身边的人手指无聊的敲着木桌,木桌上传来的声音让她极度不安,她不记得二人谈论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半月后,青衣公子点了她的名待客,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厢房,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平时并不是不善言词之人,风月场的虚情假意、海誓山盟,她说的如鱼得水,却不想对他说半个字。他盯了她许久才开口道:“若梅姑娘愿为在下从良吗?”她抬头希冀的看着他,却在他说出后半句时,又低下了头。他说:“你和我一直在找的故人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她的笑容荡开了,如同对所有恩客般,声音清脆的回道:“若梅能与上官公子的故人相似,是若梅的福气,与其在这风月场中消耗余生,最后只有孤零零飘落的下场,若梅自然是愿意的。”就这样,花满楼的头牌住进了临阳上官家,上官宇为她赎身时,几乎花掉了家中一半的积蓄,进门后才知,原来,长的与他故人相似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小玉,春儿,还有如月。上官宇的父母早年病逝,虽已二十有三,但并未娶妻,只有几房小妾,初时,若梅以为,上官家的小妾会如其他人家的小妾般,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四人虽谈不上情如姐妹,相处却非常和睦。后来,她明白了,为什么上官家的小妾会如此和睦,原来大家心里都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姜如玉,上官宇的贴身待女,十年前失踪后下落不明,大家不过是姜如玉的替身而已,指不定那天正主回来了,大家都得各奔东西,便没了争宠的必要。上官家有十家客栈,都是父母留下的产业,父母病故后,客栈交由上官宇打理,他平素东奔西走的找人,对客栈自然是疏于打理,客栈的生意大不如前,却也没有坏到歇业的地步。闲暇时,上官宇会在阁楼的书房中画画,一画就是大半天,作画时,甚至不让任何人接近,上官宇也规定过,上官家除阁楼书房外,其他地方都可去,只有哪里是禁地。一次,上官宇出门后,若梅出于好奇,打开了阁楼书房的门,书房不大,却满满当当的堆满了书和画。她随意打开了一幅画卷,画卷上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个少女的背影,她扭头看向身后,一双眼睛如春水般荡着浓浓的暖意。少女的后背赤裸着,露出一对纤弱的蝴蝶骨。正当她看得出神,上官宇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在做什么?”若梅一惊,画卷掉在了地上,她忙回道:“我只是来找本书看。”上官宇恶狠狠的说:“你一个娼妓会看什么书?还不快滚。”仿佛自己听错了,耳边传来的不是他的声音,是被强风吹破的风雨声,她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僵硬的转过身,走出了书房。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多年来,在青楼受尽了客人的打骂和羞辱,却没有一次像这般,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娼妓’二字在她脑中如同生了根般,久久徘徊。一年后,临阳城传出既将发生战事的谣言,百性大多迁移他乡生存,他的客栈也在萧条中歇了业。收了客栈后,上官宇转而去了姨母的故乡,姨母家以种石榴为生,那儿山青水秀,但人烟稀少,靠着石榴产业,一家老小倒也过得富裕。自上官宇到来后,姨母极力言说,让他弃客栈而改为种石榴,上官宇买下了附近大批田地来种石榴,却不想,没等到石榴花开,便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这一场大旱持续了整整三年,三年来,上官宇稞粒无收,反而枯死了大半的石榴树。上官宇遣散了几位小妾,即便是到了这步田地,他仍然花费大量的钱财去寻找姜如玉,小玉春儿如月都走了,只有她还不愿意走。或许,她在等一场花开、一次雨停、又或者是更寒冷的冰雪。佛说,一切有为法,皆作如是观。道理谁都懂,可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心中的念想,舍不下唯一的希望。如月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偷偷跑去了若梅的房间,对她说:“梅儿姐,你为什么不走呢?官人分明不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她斩钉截铁的说:“不,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良人。”如月哭了,她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我见过书房里的画像,那分明就是你,那个人是你啊,连我都能认出来,为什么他会认不出来呢?那可是他爱了十年的小丫头啊!”她浑身颤抖着,仿佛被人撕开了面具,她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甚至有些悲凉的说:“不,姜如玉早就死了,死掉的姜如玉是干净的,而我不过是一个过尽千帆的青楼妓女。”如月劝说不动,哭泣着离开了她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色彩,她的生命中只有十年的风雪伴随着呼吸痛入骨髓。她放声痛哭,追忆着十年前的日子,那时的她快乐美好,照顾着少爷的衣食起居,少爷便是她生命的全部,两个年龄相仿的人朝夕相处,感情不知何时埋下了,也许只是一次偶然的肢体接触,也许是她常常如花般的笑颜,两个人亲密无间。一次她自以为寻常的呕吐,遭到了上官夫人的打骂,背后的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夫人命人端来了一碗坠胎药,逼着她喝下去。夫人骂她不知廉耻,说她勾引上官宇,说她一个奴婢不配有上官家的孩子。那一碗坠胎药后,她整整发了三天的高烧,上官宇不离不充的守在她的身边三天,那时,她想,一切都是值得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遭了多大的罪,只要有他在身边,那些委屈和痛苦便不值一提。可是后来,夫人在她熟睡的时候,将她捆绑后,用马车送出临阳城,数天后被卖入了花满楼。那时的她,曾想过自尽,曾想过毁容,但经不住老鸨的毒打,和对少爷的思念。她想,总有一天,少爷会来找她的,那时,她便不必再受苦了。她等了那么久,直到她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十年风雨飘摇,她曾想过让自己如同青苔般,在阴影中隐起来,心如止水,堆着满脸的面具,过着身心不一的生活,一辈子都不要相见。可是造化弄人,那一天还是来了,她的少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他却已经不记得她了。在花满楼时,老鸨觉得她后背的伤疤太丑,于是请人刺了一副桃花,并语重心长的说,在青楼中,也只有桃花最适合楼里的姑娘,惊艳、美丽,却很容易飘零。桃花凋零碾做尘,多少也浸着血色凄凉,十年风雪,他们谁也回不去了。种植石榴失败后,他大病了一场,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在姨母家多少也有些寄人篱下的不自在,随后他买下了附近一处小院,在小院安家,等待着雨过天晴的丰收。她以为一切就这样安定了,往后的日子会平平静静的度过,冰却的温暖会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找回来。可是,许家的小姐出门游玩,偶遇与上官宇撞了个满怀,男的相貌堂堂,女的温柔娇羞,如同月老暗中牵了红线,其貌不扬的许家小姐便认定了上官宇。许家是当地有钱的富商,如若结亲,对上官宇来说简直如同雪中送炭,百利而无一害,只是她唯一的条件便是他只能有她一个女人,他没有半点犹豫便娶了她。许家小姐虽没有出众的外貌,却有一个丰厚的家,足以让她嫁得体面和风光。十里红妆,许家的嫁妆抬了整整六十箱,上官宇的小院放不下,许家所幸便再买置了一处院落,容二人度过余生。春风如雪,落水桃花随水流,成亲之时,便是她无家可归之日,同为女人,可真是云泥之别。她被送往秋云寺,送她走的那一天,上官宇没有出现,她独自在他的门外等了很久,从天黑等到天亮,直到身心被寒冰的朝露浸透,那个她等了十年的少爷再也不会出现了。往后余生,她与他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就这样散了吧。这一场缘来缘散,竟仿佛抽掉了她整个灵魂,青灯古佛伴落叶花开,就这样,秋云寺多了一个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