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从尼姑庵出嫁了!
因为先天畸形,林圆被亲生父母抛弃,尼姑庵的住持收留了她。本文为作者采访所得,为表述方便,用第一人称讲述。
01
2018年10月1日,是我的好日子。这天,我穿上住持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大红色喜服,带着师父们一笔一划给我抄写的24册佛经,出嫁了。
住持拉着我的手说:“这就是你的娘家,我和师父们都是你的亲人,孩子,你想我们了,就常回家看看!”
我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哪天出生,一概不知。
我叫林圆,这名字是住持帮我取的,住持姓林,“圆”音同“缘”,意味着我和师父们有缘,也寓意圆满。我大约是1990年5月出生的,出生没几天,就被扔在了粤东南的一所尼姑庵门口,被50岁出头的净空住持收留了。
我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我的下体被厚厚的皮包裹着,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在我半岁左右的时候,住持带着我和一个年轻师父去了省城就医。
医生给我做了手术,切开包着生殖器多余的组织,发现我是个女孩!又做了尿道再造手术,我成了健全的孩子。
有天清晨,住持像往常一样,做完晨课,准备给我穿衣起床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
她吓得面如死灰,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8个月大的一个婴儿,是女娃,大大的眼睛。师父们一听孩子丢了,也都吓白了脸。住持便吩咐她们赶快分头去找!
找了一早上,回来的师父们都说没有音讯。住持沉下心一想,我是女娃,应该没什么人拐卖,联想到之前收留我、给我治病时,庵里就有人反对,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偷偷把我扔掉了。
住持马上召集了庵里所有的师父和打杂的人,哀求他们交出我来,说既往不咎。可无论她怎么恳求,都没人说见过我。
最后,住持威胁说:“如果不交代的话,一旦查出,就要清理门户,赶出庵门,终身不得踏进庵门半步。这是一条命,如果圆圆死了,就要叫警察来执法,让坏人以命抵命。”
终于,有个叫慧根的师父承认是她丢了我。原因是担心我让住持分神,不能专心打理庵里的大小事务。在住持的呵斥下,慧根师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带大伙去找我。
慧根师父竟然将我丢在了乱葬岗,当时正值寒冬腊月,除了呼啸的寒风,再无生命的气息。当住持抱起我的时候,我已经冻得嘴唇发青、面色发白,不省人事。
住持忙解开棉袄,把我捂进她的怀中,神奇的是,当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时,我“哇”地一声大哭,醒过来了。住持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破涕为笑。
经过这一劫,我才正式在庵里站稳了脚跟,再也没人说要把我扔掉了。
后来,庵里有师父拿我打趣:“你就好好待着,以后啊,当个小尼姑。”不巧,这话被住持听到了,严厉训斥道:“林圆是要上学的,以后的路怎么走,她自己拿主意。”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庵里们的师父当趣事讲给我听的。我的童年无忧无虑,甚至比一般人更快乐。住持和师父们对我悉心照顾,那些做法事的小型器具都曾经充当过我的玩具,我甚至和常随大人来烧香的小孩儿成了朋友。
02
到了读小学的年纪,住持把我送到了学校。我学会了认简单的字,在填写父母信息这一栏中,才意识到我和那些有父有母的正常家庭中成长的孩子是不同的,只是我没想到,我居然成了学校的西洋景。
我很快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地,有人趁我不注意,抽掉我凳子,我“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大伙就哄堂大笑。
在同学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中,我愤怒、委屈,最终选择了隐忍,因为我不想给住持添麻烦。
放学后,班里的几个小霸王男生常常把我堵在路上,不让我回去。我往路左边走,他们手牵着手往左边走;我往右边走,他们也往右边走。我像一条鱼,被网着,逃脱不开。
其中一个名叫小虎子的还用手戳我的额头,把我头发揪得生疼,说:“你看你,头发又黄又枯,知道的说这是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稻草呢。哈哈哈……”
出家人是要清心寡欲的,庵里没有荤腥,师父们做的全是素菜,遇到年节,她们偶尔也会把素菜做成肉或鱼的样子,供香客们享用。
样子是鱼肉的样子,但味道还是素菜的味道。可能因为没有油水,正在长身体的我头发稀少且黄。
我在此起彼伏的侮笑声中红了眼眶。他们每天放学后,都会折腾到天蒙蒙黑才会放过我。
我的愤怒最终还是爆发了!
有次课间操的时候,小虎子嘲笑说:“哎哟,听说尼姑庵的那个老尼姑是你妈,啧啧啧,真奇怪,你妈是生了你被你爸抛弃了才去尼姑庵呢?还是先去了尼姑庵后跟野男人生下了你呢?”
同学们先是一愣,继而发出雷鸣般笑声,甚至有人笑出了眼泪。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脸发烧,血液上涌,我跳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刨他的脸。
我犯事了,小虎子脸上被我抓出几条血道道,几乎毁容了。住持被叫到学校,小虎子的父母追着打我,住持把我护在身后,拳头雨点般朝她打来。了解到事情始末后,住持赔了对方100元医疗费,对方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那钱是住持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供我读书用的,我抱住住持的腿大哭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打人了,是他们说你我才打人的。”
住持蹲下身来,轻轻地给我擦了擦眼泪,安慰我说:“你没有错,凡事有因才有果。”
我这才惊恐地发现,她眼角肿了,鼻子一直在流血。我用手摸摸她的脸,问:“疼吗?你会不会死啊?”我哭得更大声了。她把我一把搂入怀中,疼惜地说:“傻孩子。”
经此一役,我在学校一战成名,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03
此后,我成了小学里的独行侠,一方面因为我的出身,同学们都不太与我亲近,另一方面,我的一战成名,吓跑了很多小伙伴。
少了那些聒噪的声音,我一头埋进学习,成绩跟开了挂似的,小学初中一直名列前茅,最终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因为县城离家有半小时的车程,我寄宿在学校,每月回家一次。我每次坐车到镇上后,再步行五里路回尼姑庵,从镇上车站到庵里的这五里路,要经过一片农田。
高二上学期那次放假回家,一路上我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
刚入冬,天黑得特别早,眼看着天麻麻黑了,我加快了步伐,真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尼姑庵,也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暗示:是我想多了,也许只是同路,只是同路。
就在我浑身颤抖地赶路时,后面的人“嗖”地冲了上来,待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像钳子一样从后面把我一把抓住,就往路边的玉米地里拖。我拼命挣扎,撕扯中,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这人是牛二,村里的一个老光棍。
牛二把我推倒在地,欲行不轨。我瞅准机会,往牛二下体猛踢了一脚,他“嗷”地一声,痛倒在地。
我趁机拔腿就跑,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我停下来大口喘气,已到了尼姑庵大门口。我披头散发,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出现在住持面前时,仍心有余悸。
当明白怎么回事后,平时一向淡定的住持胀红了脸,甚至我可以看到她的额头因愤怒暴起的青筋。她狠狠地说:“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挨千刀的,迟早会遭到报应。”
后来,我才知道住持打着灯笼,连夜去帮我找回了鞋子,并找了族长,让族长把牛二教训了一顿。但这样的麻烦并未停止……
04
从我高三起,就陆续有人来说媒。有个有钱有势的方姓人家,独子在五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高烧三天三夜,后来落下了后遗症。他的脑子跟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差不多,生活能自理,会干简单的活计,也能简单写写算算。
在正常人看来,这人就是个傻子,只是傻得没那么彻底。看到我身世特殊,模样端正,这个傻子的爹就打起了小算盘。
据说,他觉得我没爹没娘,嫁给他儿子后就铁定是他家的人了,没有父母就没人撑腰,是不会轻易离婚或者跑的。
再者,我模样在村子里也是很不错的,虽然不会干农活,但他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个!
我躲在会客厅的屏风后偷看。方家爹爹把一捆捆崭新的钱往住持面前一推,说:“住持,您是明白人,林圆迟早是要嫁人的,迟嫁不如早嫁。我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关键是疼她,这点别的人家就是坐火箭也赶不上。”
住持把钱原封不动地往方家爹爹面前一推,说:“我们林圆不会这么早嫁人,她还要读大学。到时候,她嫁给谁是她的自由,用不着我做主。”
方家爹爹打着哈哈,陪着笑脸说:“您看您这说的哪里话,林圆是您一手带大的,这份养育之恩别说让她嫁人,就是让她去死,她也不会不听您的呀。”
住持面露愠色,正声说道:“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要是没什么事,请回吧。”
说完,她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对旁边的师父说:“送客!”
这一幕,看得我特别解气。梅花婶得知后,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嗓子对我说:“你不是住持的亲生女儿,她不为你打算,你自己也不为自己打算?”
ldquo;方家家里住着小洋楼,你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他们还把你当少奶奶一样供着,多好,有福不享啊,还读什么书呀?女人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嫁人。说不定书读多了,就像住持那样嫁不出去了呢,咋地,你还想回来继承这尼姑庵啊?”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我猛地甩开她的手,朝地上“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冲她翻了翻白眼。梅花婶尖着嗓子叫:“哎,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长大后的我心里明白,在她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只是个弃婴,没有家庭支撑,这样的我就算被欺负也没人站出来说话,把我嫁给方家也是理所当然。
我深知,住持在背后一定帮我挡了许多箭,每每望着她殷切的目光,我都会加倍努力学习。我一定要走出这个地方,一定要出人头地。
05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一路前行,2008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一所985大学。喜讯传来时,住持激动得哭了。
正当我为高昂的学费犯愁时,她说:“别看我不怎么挣钱,可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儿,你读书是最最紧要的。”
说着,她把这么些年积攒的月钱从银行取了出来,给我交学费和生活费。庵里这些年的香火都很旺,客人的布施和香火钱都有专门的师父记账,住持每半年都会和大伙公布收支事项。
虽然香火旺盛,但住持从不会私用,她给每个在庵里的人都发月钱,年纪大的多发点,像我这种小孩,每月也有月钱。
当我捧着住持给我用无数个月积攒下来的钱时,泪流满面。我知道,在我身后,一直都是住持在负重前行。在我心里,住持就是我的亲妈,从始至终都不会变。
大学期间,我隔三岔五地给住持打电话,她总是嗔怪我像个离不开家的小丫头。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走下去,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往日种种早已翻篇,“尼姑庵长大的弃婴”——这样的身世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影响……
直到大学毕业,我进了银行工作。工作一年后,我谈了个男朋友,他叫张海涛,是家里的独子。
他虽是独子却不骄纵,不仅不介意我的出身,反而生活中各种迁就与怜惜,这让生活中从未接触过男性关爱的我,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也一度认为自己找到了良人,全身心投入到这段感情。
感情稳定后,海涛把我带回家见父母,我满心欢喜地给他父母买了两盒保健品,忐忑地进了他的家门。
他父母一看就是有文化,有教养的斯文人。当他们看到身高一米六八的我,她妈妈眼角眉梢洋溢着的笑意,让我感觉备受认可。
闲聊中,当他妈妈知道我的家不在本市时,脸上就晴转多云了;当他妈妈知道我家不能给我出钱买房时,脸上就多云转阴了;当他妈妈知道我是孤儿时,脸上下起了小雨;当知道我在尼姑庵长大时,脸上就狂风暴雨了。
她顾不上优雅的形象了,猛地把我买的礼品丢出门外,并下了逐客令:“林小姐,我们家以后都不欢迎你。”
海涛的父亲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喜色。我一下愣住了,自尊心严重受挫,哭着跑了出去。
海涛要出来追我,我听到身后他妈妈凄厉的嚎叫:“你要是敢追出去,我死给你看!”我知道海涛一向听父母的话,他的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果然,他没有追出来,我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变淡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张海涛约我。我心存一丝侥幸,欣然赴约。看见他紧皱的眉头,我心里一沉。
海涛说:“林圆,对不起,我是真的爱你,但我不能拿我妈的命开玩笑,我早就应该料到她不太容易接受你这种出身的女孩,我只是没想到她这么过激,我真傻。”
06
我的出身?我什么出身?不就是小的时候被父母抛弃,在尼姑庵长大吗?我心里像有场海啸席卷而过。我不顾当时正下着暴雨,冲进了雨中,任大雨淋在我身上,浇灭我的愤怒与不甘。
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回到租住的房子。浑身湿透,我擦也没擦就爬上床,任眼泪肆意横流。
几个小时后,我喉咙开始疼,额头发烫,浑身没有力气。人在脆弱的时候,越发想念亲人。此时此刻,我越发地想念住持,想她在我身边该多好呀。
大脑似乎已经失去理智,迷迷糊糊中,我拿起包包,下楼打了个车,我要回去!
半路,我迷迷糊糊地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下车时,暴雨再次将我打湿,当我湿漉漉地出现在住持面前时,住持眼中流露出一股惊讶,埋怨到:“这孩子……”
她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撑着见到住持,我心里一放松,就昏睡过去了。我不断做噩梦,梦中似乎看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但我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影与男友的身影不断变换,一个个都离开了我……
迷迷糊糊中,有人不断用温热的水给我擦拭着额头和身体。
第二天,我终于退了烧 ,醒了过来。我看见住持眼睛红肿着坐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她老了,似乎眉毛都有些花白了。
见我醒了,住持关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了?”听着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汹涌而出,竟哽咽得无法自持,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不想说,怕住持为我担心。住持见我三缄其口,她摸了摸我的头,疼惜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圆圆,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都在!”
在这个养育我这么多年的亲人面前,我最终没忍住,将事情和盘托出。住持眼眶红红的,哽咽道:“错的不是你,人生啊,很长,你现在觉得迈不过去的河,多年后,回过头来看,也不过就是一条沟。你要学会往前走。”
她见我不说话,去厨房忙活了,半晌端出一碗素面,面上飘着青菜和两朵月牙白的梨花,梨花是现摘的,还飘着我最喜欢的清冽味道。
住持说:“吃吧,补点力气。”又似乎不经意地指着窗外的梨花说:“本以为之前梨花开得够好了,昨儿一场雨,今儿反而开得更清奇了。”
我望向窗外,梨花全然没有因为昨日的雨显露半分败相,格外争春。我似乎能从中嗅出一丝欢快的气息,仿佛所有的阴霾在这明媚的春光中皆无所遁形,如水汽般蒸发……
07
我读懂了住持的话外之音,在她的鼓励下,我慢慢平复了心情,全心投入工作中。两年后,当我终于可以笑着和人提起这段初恋时,已是云淡风轻,我知道我彻底放下了。
一同放下的还有自己的心魔,我知道是自己内心对于这个弃婴的身份还有执念,现在即使再遇到介意我出身的人,我也足够自信、坚强、独立,足够有能力去应对。
所以当我遇到杨阳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当他的父母听说我从小被抛弃,在尼姑庵长大时,他们心疼地说:“你真是个好娃,在这样的条件下都能成长得这么好,不简单呐,你要好好报答住持对你的养育之恩呐。”
这种期盼已久的认同与接纳,让我心里暖暖的。
住持听说我恋爱了,“咯咯”笑出了声,说要帮我把关。我们去见住持,杨阳一刻也不愿歇着,挑水、扫地、劈柴等活计样样抢着干。
住持亲自下厨给我们做斋饭。杨阳帮打下手,往灶膛里添柴。
看着他麻利地忙前忙后的样子,住持笑着悄悄对我说:“是个勤快的小伙子,这下我放心了。”说完,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知道,她舍不得我!
很快,我们谈婚论嫁了。我征求杨阳意见,说要从庵里出嫁,一是要表示我的孝心,二是我相信从这个地方出发,我看到的世界将更美好。杨阳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嗯,都听你的。”
我回庵里和住持商量,住持说不妥,见我还要再坚持,她说让我安心做准新娘,其它的事她来操办。
最后,住持在庵附近给我租了个民房,添衣置被,张灯结彩,布置成新嫁娘的闺房。我知道,住持是不想让人说我的闲话。
10月1日,我穿上住持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大红色的喜服,带着师父们一笔一划给我抄写的24册佛经,从住持亲自为我布置的闺房出嫁了。在吹鼓手的喜乐中,我上了接亲的轿车。
望着车后的住持和师父们,我泪如雨下。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她们都是我最坚强的后盾!余生,我要把这份善良和爱传递给更多人,让这世界充满善意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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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陈墨 高校教师
编辑 | 小徐 文艺斜杠花季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