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我
一直重复做同一个噩梦。这梦就贴着我的身体,它是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的被子。紧贴着的部分无限地压迫我,而离开我的部分让我的身体出现一大块一大块的空洞。这两部分摇摇欲坠却又保持着极其古怪的协调,可那不是平衡。因为我那样真实而强烈的恐惧。我闭眼凝望,躲过浓稠黑夜的回视;我张嘴无声,仿佛所有语言都失去生命。
读完《海边的卡夫卡》的那天晚上,我睁着眼睛注视挂在我对面的时钟,叫乌鸦的少年也曾这样注视过什么。他冷静地注视那张故意视而不见自己的脸庞从他的记忆中自动地被夺去。他知道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被无可避免地损毁了。事实上,我们都如此脆弱。在我认为自己已经变成顽强的十九岁少年后,我再次清醒地盖着被子做同一个噩梦。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在恐惧中思考,就像叫乌鸦的少年所做的那样。独自步入森林,时时心惊于头顶乌鸦厉声的尖叫,抬头却看不到天空,天空被纵横交错的树枝遮蔽。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响都如此不安分,害怕心血来潮吹来的风吹散自己的呼吸,随时怀疑背后无辜的阴影对自己发起攻击,眼前翩然飞过一只巴掌大的绚丽的蝴蝶像是谁的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淹没在自己已经迷失的恐怖感里,明明是盛夏,空气却寒气袭人。所有事物的定义都变得扑朔迷离。没有季节,抓不住时间。他也数次挣扎在如此的噩梦里,在现实的梦境里,在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前。“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内侧,看上去是威吓的东西,实际上是我心中恐怖的回声。”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久发现来自自己的身体,什么醒过来了。回忆赶走的东西还在我的身体里,一个人在晚上被高烧烧得滚烫糊涂、被急性肠炎痛得皱缩身子—这些我最脆弱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贴紧我的东西,现在,我清醒地盖着被子接受它,这是“隐喻”,你想。
是的,互为隐喻。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东西的投影,你内部东西是你外部东西的投影。“据现在掌握的知识,最初提出迷宫这一概念的是美索不达米亚人。他们拉出动物的肠子—有时恐怕是人的肠子,用来算命,并很欣赏肠子复杂的形状。所以,迷宫的基本形状就是肠子。也就是说,迷宫的原理在于你自身内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宫相呼应。”我们通过屡屡踏入外部的迷宫来涉足我们自身内部的迷宫。我一面继续承受我的“被子”,一面思绪变成会飞的乌鸦冲出墙壁。
“又只有我自己了吗?”醒来的八岁的我被放置在一张诺大的床上。并不是我在占据它,而是它在吞噬我,我深深地这样觉得。大姨走了好久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感受她存留的余温,才发现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做会失望的事情。比失望更使我战栗的是恐惧。任何再不能保持平衡的东西落下的声音、或是从窗子外仓皇逃进来的风、窗帘上扭动的无名光源与重叠阴影??????我没办法睁开眼与黑夜对视,连闭上眼都没办法承受。我无法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地方。
你无法一个人呆在那样的地方,你曾一度以为你害怕的是除你之外的黑夜,是无法确定的危险,你一直这样笃定着。为此,你不敢孤身到没有光的地方去,甚至连望向它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会有如此怕黑的小孩!”你的父母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可是你不单单怕黑。父母在的时候,会抱着母亲的手臂睡觉,醒来是阳光明媚的早晨,可是你两手围成的圈里没有了母亲的手臂,那姿势真是无比的怪异。竟然是相似的恐惧,你故意地忽略这一点。所以在以后的噩梦里,你劝说自己不要想起你曾经历过相同的恐惧,你忘记了,可是人又能多大程度上真正忘记?在注视他的母亲抛弃他之后,叫乌鸦的少年,不,是四岁的他十分清楚“我知道这件事日后必定会给自己带来深刻的决定性影响。”你从未思考过你为何会做相同的噩梦,你几乎忘记那是你的噩梦。但是在读到这段文字时,你冰冻太久的东西忽然裂开美丽的花纹。这是飞回的乌鸦的低语。
有好多相似的恐惧。被封锁太久的记忆回到我意识的岸边。每次在姐姐去上学的时候,我总是趴在窗台上看她,像是要牢牢记住些什么似的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从来不会知道,因为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在她彻底地走出我眼中后,恐惧就将我包围,一模一样的恐惧。这里有光,你依旧害怕。我站在马路这边,哥哥站在马路那边。对面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是属于少女的,不是属于你的,你也知道他听的歌他一个人听。我们的世界一样波涛深邃,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一辆公车挡住了他的身影,你知道你也有你要搭的公车。“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要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东西的投影,你内部东西是你外部东西的投影。” “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内侧,看上去是威吓的东西,实际上是我心中恐怖的回声。”我睁开眼,泪水无声地沁出。
我终于明白我的恐惧不是来自除我之外的黑夜,不是来自于外部,即套在我身上的外部的迷宫,而是来自我的内心。从童年起,我就如此害怕一个人,害怕离开、告别,被留下或独自行走。所有的所有,失去平衡物体落下的蹊跷声响、仓促闯入的可疑微风、可怖的阴影、没有来源的浑浊的光,都是我的心制造出的。还有离开的母亲手臂、姐姐不回头的背影、哥哥一个人听的歌,令我恐惧的意象不是他们,而是我的心,我错误的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我以为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或许我所做的噩梦早就告诉了我,“被子”是隐喻,它紧贴我的心,我内部的迷宫和我外部的迷宫重叠呼应。
一直认为,读过的书会变成自身的一部分,就像温暖的血液运往你的全身。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叫做卡夫卡的少年在我十九岁时给过我的勇气与启示。我坚信我会成为最坚强的十九岁少年,就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