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没养过狗。我小时候见别人家养狗很羡慕，吵着也要养一只，爷爷说：你们小孩子一时眼热要养狗，过几天不新鲜了，追着狗又打又踢，狗是有性命的东西，你们不懂得爱惜，还是不要养的好，等你大了，懂得爱惜狗了，再养也不迟。

最近，我把爷爷从家乡接来，爷爷抚着我家养的哈士奇说，这狗比咱老家的土狗好看，就是有点笨。我说，它不是笨，是呆萌，要不网上叫它们“二哈”。爷爷不懂二哈是何意，我说，二哈就是二货哈士奇的意思。

我一直以为爷爷不让养狗是他不喜欢狗的缘故，他在我家待了几天，我发现比我们还喜欢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喜欢，吃饭的时候，他先给狗狗的盘子里放好狗食，闲着的时候，他逗逗狗狗玩，教它学着叼东西。他常常抚着我家的

狗狗叹气，仿佛这只狗狗让他想起一些久远往事似的。

2.

我跟爷爷说：你很喜欢狗狗啊，你当初为什么不让咱家养狗呢？

爷爷说：我也不算喜欢狗，只是看着这只狗，想起咱家以前养的那只狗。

我问他：咱家以前养过狗？

爷爷说，养过。

我问：也是二哈吗？

爷爷说，以前哪有这么好的狗，养的都是些土狗子。咱家养的那只狗，在土狗中都算难看的，颜色白不白，黄不黄，一只眼睛老流泪。也没好东西给它吃，它玉米面都吃不上，瘦得皮包骨头，哪像你家二哈这么白白胖胖的。

我更好奇了，问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爷爷就养了我家那只狗的故事。

3.

爷爷说，那只狗是捡来的，那天他去下地，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中年人骑着一辆后座很大的自行车，带着一筐货慢慢地骑，看样子是去邻村赶集，一只很难看的半大土狗跟在他身后。这狗像小孩儿一样贪玩儿，看到一只小鸡就去追小鸡，看到一片树叶就去扑树叶，看到主人走远了，又去追主人。

傍晚，我爷爷回来，看到那只小狗凄凄惶惶在路上逡巡。看样子是它贪玩，没注意主人骑车走远了，想追主人时已追不上，它不记路，不知往何处走。

我爷爷看它可怜，回家给它拿块窝头，它实在饿极了，就把那块窝头吃了，卧在我家门前，眼望着大路，希望能看到主人的影子。

它一连望了很多天，主人也没再出现。

4.

我爷爷估计，它主人对丢了这只狗根本不在意，这样难看的狗，谁家丢了也不会在意。我爷爷经常拿点东西给它吃，它渐渐把我爷爷当作主人，我爷爷唤它来我家，它就来了，把我家当成它的新家。

那时生活条件不好，人都吃不好，更不要说狗了，它饥一顿饱一顿，有一回饿极了，到邻居家的鸡窝里偷鸡蛋吃，第二次去偷时被邻居发现了，拿着根棍子打它，把它的一条腿打折了，从那它走路用三条腿蹦，另一条腿无力地拖着。

它是我爷爷领来的，所以跟我爷爷最亲，爷爷走到它，它跟到哪，爷爷去赶集，它就去赶集，爷爷去地里干活儿，它也跟着到地里去玩儿。

5.

那天爷爷去玉米田里锄草，它也跟着去了。爷爷在田里锄草，累了坐在田埂上抽袋烟，歇一会儿，起身继续锄，它在草丛中扑蚂蚱玩儿。傍晚，爷爷回家，发现狗狗没有回来，以往他回家，那只狗自动跟在他身后回来，不用他招呼，这天天都黑了，也不见它回来。我爷爷想不出原因，他想，莫不是那只狗狗迷了路，走丢了。虽然这不大可能，因为那块玉米田就在村边，它走不多远就能回来。

晚饭后，爷爷发现另一件让他懊恼的事情，它的烟袋锅不见了。那只烟袋锅是爷爷的爷爷留给它的，装着一个玉石嘴子，很值钱。那天傍晚爷爷回家时，看到几个老头儿在路边下棋，他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以为是落在下棋的老头儿那里，让某个老头儿捡走了。

6.

这时正是夏天，雨水丰沛，草木疯长，很快玉米田里的草又很高了，爷爷又扛着锄头去锄草，锄到一条田埂处，爷爷发现有只死狗在那里，毛色灰败，看样子有些日子了。再一看，感觉狗毛的颜色有点熟悉，仔细一看，不是爷爷养的那只狗吗？

爷爷很奇怪，这只狗为什么不回家，守在这条田埂上饿死呢？它是条笨狗，可也不至于笨得家都不知道回，活活饿死在这里。

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田埂下挖了一个坑，想把狗狗拨在坑里埋了，拨开狗的身子，蓦然发现他的玉石嘴子烟袋就在狗身子底下压着。一瞬间，爷爷明白了，原来那天他的烟袋不是落在下棋老头儿那里，而是落在田埂这里了。狗狗要回家时发现了它，怕别人捡了去，趴在上面等爷爷，爷爷一直没回来，它就一直趴着不动，直到活活饿死。

7.

爷爷说，我以前没喜欢过狗，这只狗也没用心养，但是见它这样死了，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后来越想越难过。那几天正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候，玉米田里热得跟蒸笼一般，不远处有个牛粪堆，许多苍蝇嗡嗡飞，它失踪的第二天，还下了一场大雨。它又热、又饿、被苍蝇叮着、被大雨淋着，它愣是一动不动在那里趴着，直到活活饿死。

爷爷说，我有时埋怨自己，为什么它活着时，没给它吃顿饱饭？我又埋怨自己没教它学叨东西，如果它会叨东西，它会叨着烟袋回来，就不用趴在那里活活饿死了。

爷爷说，这就是咱家从那没有养狗的原因，看到狗我就想起它，心里就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