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里笑着哭的女人
01
我叫张琳,是一名律师。
2018年10月15日,我在真实故事在线看了当日的推文《我是律师,挑唆离婚夫妻反目成仇》,一下想起3年前,我刚进律师做实习律师时的一段经历。那时,我正好遇到了我的学姐刘律师,我俩都毕业于西南一所政法大学。
那时,我对什么都存有好奇心。
进律所前,就有前辈告诉我:律所是一个特别势利又特别公平的地方,很多人看则平和冷静理性,但实际上野心勃勃。不显山不露水的,往往都是厉害角色。
这当然包括我的学姐刘律师。
学姐对我特别好,热情周到,不笑不说话,堪称律所最周全的人。但有一条,别想从她手里分到活。“她是一个吃独食的人。”这是我们主任对她的评价。
主任其实很欣赏学姐,说她天生是做律师的料。
我进律所的第二个月,就有人悄悄跟我八卦了学姐的全部背景:“刘律师根本不是你的正牌学姐,她是假冒的,近几年才去你们学校读了一个在职研究生,她的全日制学历是中专,学的也不是法律。据说她做过销售、保险、经过商,最后才考了律师。她还辗转生活过5个城市,结过两次婚,但始终没有孩子。她现在单着,和父母一起生活。
因为非科班出身,所以她非常努力。她以孝出名,对父母百依百顺。哥哥去世多年,嫂子改嫁,她还把哥哥家的儿子培养成了某气象卫星发射中心的年轻专家。”
别的不谈,单就学姐的自立自强,我只有佩服。
ldquo;要不是为了父母,我早就去北京或者上海了。他们既然最喜欢这个城市,我就不能动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呆在这里没意思。”一天下班后,学姐约我一起吃晚饭,几杯酒下肚,她对我倾诉了心声:“我最近和父母分开住了,你如果没事,咱们俩可以经常聚聚。”
我受宠若惊,陪学姐喝了不少酒。那天晚上,她告诉了我很多单位的隐私。她自称是单位的信息聚散地,上到主任下到清洁工,她个个聊得来。她说自己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哪个层面的人都能觉得她真诚、仗义,她总能探听到有用的内容,洞悉个中厉害关系,为己所用。
学姐笑眯眯的,用词中肯,让人听起来很舒服。那晚,我送学姐回家,她一再说:“我喝醉了,喝醉了。”其实,她一点事也没有,因为我觉得她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
02
这次聚会后,我和学姐的关系变得亲近了。所以当主任安排我协助她一个案子时,我一口就答应了。
那是一个刑事案。案件并不复杂:26岁女孩李宏,于3年前交了一个叫张恺的混混男友。张恺曾因抢劫两次入狱,李宏的家人集体反对。奉父母之命,李宏的哥哥李梁多次出面干涉,和张恺发生了冲突。然而,李宏就是不肯回头,矛盾也不断升级。大约半年前的一天,李梁又去和张恺交涉,两人大打出手,结果,他竟被张恺失手打死了。
出事后,李宏躲了起来。她跟家里人说,自己无法面对,去云南散心了,要家人不要找她。眼看案件就要面临宣判,她却露面了,还怀有8个月的身孕,是张恺的孩子……
而学姐,正是张恺的辩护律师。
得知主任安排我协助,学姐愣了一下。我以为她要刨根问底,她却没有,只是嘀咕了一句:“这个案子快结了,主任还担心……”后半截话,她咽了回去,微笑着扔给我一摞资料:“你先大概熟悉下,我再和你交流。”
这不是学姐的风格。她一向容不得别人质疑她的能力,毕竟她有自己的助理。我心里有些忐忑。
ldquo;李宏出现前,事情并不复杂。有证据表明,张恺是在被李梁暴打的情况下还的手,李梁死亡的致命伤是跌倒后撞击台阶、致使后脑颅骨损伤。张恺当时误以为李梁情况并不严重,所以直接离开了,从而延误了救治时间,主观上张恺并不存在杀人故意。虽然李宏父母老年丧子,坚持严惩凶手,但由于李宏的嫂子,也就是李梁的妻子出于现实的考虑,愿意接受张恺父母的赔偿……为了替儿媳和孙子打算,李宏的父母勉强答应了……”
ldquo;问题就出在李宏身上。她带着孩子出现,是为了让父母看在孩子的份上,和嫂子一起促成谅解。然而,得知女儿怀了张恺的孩子,还想等他出来,她的父母被激怒,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和解,发誓要让张恺重判,死在牢里,以免害了自己的女儿……”
学姐说到这里,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李宏父母的诉求是纯粹泄愤,没有法律依据。张恺的判决我还是很乐观,但是,由于被害人家属拒绝和解,案件审理过程会复杂。估计一审判决后,双方都会提请上诉。”
学姐给我讲解完案情,就急匆匆起身出去了:“我去见一下李宏。”
03
我用一天的时间把案卷熟悉完毕。
主任手里有几个案子在同时进行,忙得不可开交。我见学姐并不着急,就跟主任请示:“主任,今晚是不是加班?我跟哪个组?”“咱们这边没那么急。刘律师下周开庭,你跟紧她。多把案卷熟悉一下!”
我越发一头雾水。主任一向强调各负其责,而且学姐的男助理非常能干,案子本身比较乐观,主任这是怎么了?这个案子背后有什么蹊跷?
我带着满腹疑虑,又细细地把案卷梳理了一遍。
第二天一上班,我主动透露信息给学姐:“学姐,主任对你太好了,对你这个案子很重视……”“谢谢他!”刘律师打断我的话,笑了一下。
我更奇怪了。学姐最看重人际关系,应该会事无巨细地盘问我,捕捉信息,分析主任为啥盯她的案子,分析背后的信号和可能。
然而,这次,学姐似乎根本不在意主任的态度,安排我说:“你去做一下李宏父母的工作吧!其他的,也没什么要做的了。”她一扬手机:“地址和电话,我微信上发给你。记住,去之前不要提前打电话,否则连门你都敲不开。”
我出门前,学姐又叮嘱我:“如果他们态度不好,你就赶紧撤回来。没必要纠缠。”我答应了。
04
李宏的父母住在一个老小区里,5楼,没有电梯。我刚一敲门,一个老年妇女就打开门:“你找谁啊?”
ldquo;阿姨,我是律师张琳,想跟您聊聊。”我进门后,才亮明了身份。
我的话音刚落,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谁啊?妈?”
阿姨明显有点慌,她的声音急促而坚决:“是促销的!你们这些推销员,怎么这么厚脸皮呀!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们不买东西,你赶紧走吧!”阿姨一边说,一边往外推我。
我以为阿姨的耳朵不好使,声音大了起来:“阿姨,我不是推销员,我是张琳律师,想跟您聊一聊!”
阿姨还想说话,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一手拿衣服一手拎包:“走,我们出去谈吧!”她回头责备阿姨:“妈,您这是干什么呢!”
阿姨的脸一下拉了下来,冲我发起了火:“你走!有什么好聊的!我们不要赔偿,就要杀人凶手偿命!你们这些律师,替杀人凶手说话?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
我狼狈地被阿姨赶了出来。
05
中年妇女正是李宏的嫂子、李梁的妻子周老师。周老师在市里一所重点高中教语文,看上去温和但固执。她把我约到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直截了当地跟我提要求说:“我公婆一心想要张恺为李梁偿命,他们不懂法律,这根本不可能。老公死了,我比谁都痛苦。可我得生活啊,我儿子今年才15岁,他要念大学,还想出国留学,这都需要钱。现在,被李宏这个浪蹄子搅和成了这样……”
周老师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被学姐派过来是做李宏父母工作的,面见周老师纯属意外。
见周老师越说越气愤,我连忙劝解她:“您不要动怒,要不,我改天再来吧!”周老师一把抓住我,满脸都是恨:“不行,你今天不能走,你去说服李宏打掉孩子,只有这样,我公婆才会让步,才能达成谅解,我才能拿到赔偿!否则,你跟张恺的家人也没法交代。”
周老师拉起我,要去找李宏。我连忙劝她稍安勿躁:“我只是律师助理,这件事我征求了律师意见,咱们再进行好吗?”
周老师暂时罢休了。其实,难怪她愤怒:李梁是另一所高中的数学教师,平时为人温文尔雅,要不是为了妹妹,何至于去和混混打架惨死?
ldquo;李梁去世后,我没有一天睡眠超过3个小时,我在自己家一闭上眼就是李梁的影子。怕自己垮了,加上孩子就在爷爷奶奶家附近的学校上学,我们娘俩就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李宏回来后没敢在家住,一个人在外租房。公婆每天过去照顾她……”
ldquo;我公婆不想让李宏生下孩子,直接把人绑到医院,把孩子打掉就得了!他们拿女儿没办法,就牺牲我们娘俩。拒绝赔偿,要求重判张恺,法盲!李宏是鬼迷心窍,就算张恺盼了死刑,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都是我公婆惯的!惹急了我,我打她个直接流产。”
我被周老师当成了吐槽桶。好在,我把李家人的底牌摸清楚了:周老师想拿赔偿,至于怎么判处张恺,她不关心。李宏露面后,她的父母几次三番去张恺家闹事,两家已势同水火。由于一家人意见不一致,周老师和公婆也闹翻了。
06
我被周老师一直缠到了晚上7点。任凭我说破了嘴,她就是不放我走:“你必须去找李宏。好,我让一步,她打不打掉孩子,我不管了。只要她能说服我公婆答应出具谅解书,达成赔偿就成!否则,你今天别想走。”
我哭笑不得,偷偷给学姐发短信求助。学姐半天才回复我:“你想办法摆脱她。”
我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一个较劲的中年女人的对手。没办法,我跟着周老师来到了李宏的住处。
周老师帮我摁了李宏家的门铃,我还在往后缩,她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求求你,帮我去做一下工作。我们孤儿寡母的,太可怜了。我在楼梯口等你,求你了。”
周老师说完,连忙躲在了楼道里。她进楼道之前竟然转过身来,给我深深鞠了一躬。
这时,门开了。一个大肚子女人探出头:“你找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宏。得知我是张恺的律师助理,她的态度十分温和:“找我有什么事?前几天,刘律师才来看望过我,还给我买了一堆婴儿的衣服……”
我有些愕然。然而,一想到周老师还在等我,我也没顾上多想,就直接跟李宏交涉起来:“张恺的案件您都清楚,个中利害,想必刘律师都跟您说了。现在,问题就在您这里。您只有说服父母,达成和解,才能对张恺有利。”
李宏一下警觉了:“你想要我怎么办?我父母就是想用和解书,逼我打掉这个孩子……”
我当时特别替李宏不值,脱口而出:“你为什么非得保住这个孩子!他一出生就被打上杀人犯之子的烙印,你为了一个男人和父母闹翻值得吗?”
我尽量说话中立,但还是激怒了李宏。她愤怒地看着我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刘律师来找我,鼓励我保住这个孩子。她说她有办法,即便是我父母不出具谅解书,她也保证张恺得到公正判决。你到底是不是代表她?”
我一下惊呆了。此前,学姐见过李宏,我是知道的。然而,我一直以为她和我的目的一样。没想到,学姐居然和我背道而驰。
我连忙跟李宏解释:“你不要生气,以刘律师的谈话为准。我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劝你几句。”
很快,我又被李宏赶出了家门。
07
周老师看见我出来,从楼梯里跑了出来:“这么快就出来了?谈得怎么样?”
我连忙遮掩说:“李宏的态度很不错,她答应考虑一下再联系我。”周老师有些不相信:“真的?她确实是这样说的?”
我一脸诚恳:“我骗你干吗?你今天就是把我绑在这里,我也只能谈成这样。要不然,我们一起进去找李宏确认?”周老师悻悻然:“我不见她。”没办法,她只有放我走了。
我回到律所,学姐还在加班。
我掩盖了李宏说的话,跟学姐做了汇报说:“我看这件事不需要跟家属沟通了,达成一致很难。”
学姐点点头:“没事。你让主任放心,这案子不会有问题。”
08
李宏的父母最终没有出具谅解书,在学姐的斡旋下,张恺的父母积极给予了周老师赔偿,张恺被判刑3年。不久,李宏生下了一个男孩。
对于学姐的光辉历史而言,案子打得并不是很漂亮。每周都进行的案例分析会,主任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行活,在我预料之内。”
学姐笑了笑,也没有解释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个案子有些诡异。
大约过了半年,我陪主任和学姐一起去广州出差。一天下午,主任去见老同学了,学姐被一个做酒庄的朋友接过去玩。
我一个人吃完饭,大概夜里11点,刚要睡下时,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你能下来接一下刘律师吗?她喝得有点多……”
我来到酒店大厅,看见学姐正在往外扯:“我不回酒店,我想夜游珠江。”
男人和我一起把学姐送到房间门口,正好主任回来。男人把学姐拜托给我和主任,就离开了。
我和主任让学姐赶紧睡下,她却扯着我们聊天,絮絮叨叨地非要给我们讲她的故事。那天,在学姐的讲述里,我了解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她。
ldquo;中专毕业后,我进了一所金融学校做会计。21岁时,我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帅哥,在酒吧里唱歌。特别帅,真的。我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了他。我父母都是教师,压根不同意。我哥也不同意,他是个警察,最看不惯在夜里赚钱的人。我才不管,22岁那年,我怀孕了,非结婚不可。
ldquo;我哥去找我男朋友算账,结果我男友和他的一个朋友一起,把我哥给打死了。那个时候,我哥的孩子4岁,我父母一下就垮了。我只有把孩子给打掉了,我男朋友被判了死缓。他的父母想达成和解,但我父母坚决不干。我男朋友现在还在监狱里,他是独子,他的父母恨死了我。他们生活的很苦,我去看望他们,他们宁可吃低保也不接受我的一点帮助……
ldquo;这么多年,我拼命努力,挤进了成功人士的行列。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励志姐,却没有人知道我的底细。因为我不停地换城市,我只有不断地往前走,才能忘了这些苦……”
学姐在我们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没醉。今晚,居然遇见了一个故人。人家啥话也没说,但我还是吓得不轻。这么多年,我带着成功女人的面具,活得太辛苦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
ldquo;所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鼓励李宏生下孩子了吧?我从业这么多年,为了让自己的案子打得漂亮,什么手段没用过?唯独这一次,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既要帮被告赢,又要帮原告。因为我知道,李宏如果留着这个孩子,也许生活会很难。但打掉这个孩子,她这一辈子都会过不好,她笑的时候都会哭……”
说完,学姐嚎啕大哭起来,主任站起身来,对我说:“你今晚陪着她睡吧!”我像安抚孩子一样安抚着学姐,直到她沉沉睡去,我才睡着了。
09
第二天一大早,主任给我发消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是。”我连忙回答说:“本来就是。她都是醉话,没一句真的。”
一向不苟言笑的主任,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句玩笑:“调皮!”
中午11点多,学姐才醒了过来。她一再问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有没有说什么。我斩钉截铁:“你喝得不省人事,倒头就睡,什么话都没说。”
学姐还是不放心,很诚恳地跟我说:“我可是把你当妹妹。我也不瞒你,从主任要你协助我处理张恺的案子,我就怀疑他知道我很多事。你老实告诉我,我昨晚喝多了,真的没有说什么吗?”
ldquo;没有!”我像受了侮辱一样:“学姐,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主任怕你有啥,强迫我跟你睡一个房间,你睡得像个死人一样,酒气熏得我一夜没睡好。”
学姐定定地看着我,我一脸无辜、眼睛眨也不眨地回视她。
过了好大一会,学姐笑了起来:“好吧,相信你行了吧?为了感谢你和主任,我今晚负荆请罪,请你们去吃广州最地道的饭馆。你要知道,我可是在广州呆了6年哦。”
10
学姐的饭,吃得宾主皆欢。
期间,关于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学姐几次试探主任,主任都滴水不漏。
ldquo;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戒酒了。”学姐依旧不放心,跟主任说。
主任微微一笑:“还是喝点吧!反正,你酒德好,喝醉了就睡死过去,也不泄密,也不给我误事。”
我总觉得学姐应该不止一次酒后讲过她的故事,也许只有主任知晓,也许律所很多人都知道。不然,主任不会安排我协助办案,他估计是怕学姐因为和当事人经历相似,做出不恰当的决定。他不好直接插手,所以才安插我打探消息。
回头想来,学姐的那个案子,主任几乎每天都和我交流。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当然,我无从论证,因为想从主任那里听见一句心里话,很难。
回来的路上,学姐跟我说:“我本来今年打算换个律所的,主任人不错,就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夜色里,我看见学姐在笑。但分明,也是在哭。我真心希望有一天,她能在哭后,出自内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