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二梅
二梅命不好。
二梅娘手巧,腊月了,娘剪了窗花,娘正怀着二梅,二梅爹去赶集,把这些五谷丰登、贵花祥鸟小心包裹了,骑着马,踏着薄雾和清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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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星太旺
正月里,再精细的庄户人家也得买上对窗花。大公鸡跳上窗台,抬头看见彤红的公鸡图案端正贴在窗上,窗外的大公鸡先沉不住气了,“喔喔”一声,庄户人家的新年灵动了起来。
二梅爹这样想着,果真见前头来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昂首挺胸的,他纳闷,身后二十里是自家所在的半里村,前头二十里是赶集的三里乡,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这神气活现的大公鸡。他想伸脖看个究竟,手上紧了缰绳,此时那公鸡竟也突然朝马扑棱过来,主人莫名紧了缰绳,眼前又来飞来五彩缤纷的毛羽家伙,马一惊,把主人甩了下来,摔马倒是常有,但二梅爹这回头正碰上一块尖角的石头,死了。
二梅娘险些没受住刺激,孩子早产了,二梅出生就没有爹。娘特意找先生给二梅算了,说二梅五行属水,恰命里水多,杀星太旺,克伐六亲。
改梅是同族的大伯给二梅取的名,娘反复念叨着,改梅,改梅。娘泥塑一样坐在窗前,听凭星光漏进屋里,任由残灯把影子抛出老远。娘自说自话:“咳,就是改霉罢了。”
娘带着二梅改嫁到六里村那年,二梅11岁,正在念书,说亲的人提到了二梅,娘说,到了那边,二梅就不必念了,该帮衬家里了。娘把这话说给二梅,娘以为二梅会争辩,二梅爱念书,平日烧火拉风箱时看书,早起捡牛粪时也要揣一本书。可二梅就应下了。
二梅的东西不多,但书本纸笔全带上了,娘本想说什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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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运的一年
继父姓冯,日子过得不赖,除了侍弄地,老冯还有木匠的手艺,农闲时去临近几个村子找活干。有的人家办喜事,要置办几件家具,木匠得住在家里,慢慢熟识了,大家都觉得,老冯话不多,却是个脑袋瓜子很灵的人。
老冯有个女儿春子,和二梅年纪相仿。春子自幼没娘,父亲一个人拉扯不能说不吃力,春子的书念的极潦草。
二梅天不亮就去捡牛粪,回来时生火做饭,一家人起来暖屋热炕,春子的洗脸盆不再结冰,也高兴起来。中午拾柴回来,继父正在翻看二梅的作业本,一页页看得仔细,一抬头,二梅立在门口,继父夸道:“二梅写得好,我看,比春子强许多。”二梅羞赧,低了头。
怎么也看不出,娘的手艺荒废了十几年了。一条条红鱼首尾相连,一朵朵牡丹层层叠叠,窗花贴在窗上,六里村再没有这样的景致,冯家院灵动了起来。二梅也高兴得很——孤儿寡母的日子最难的所在并不是米面柴火,而在过年,在二梅这儿,好过的日子,难过的年节,平常素日里家家似乎差不离,年一到,红火和冷清就分明了。
这真是转运的一年,从窗花贴上那一刻起。
娘给春子做了一套新衣,枣红的棉袄无须额外装点,黑色裤子的两侧饰有阳光下会闪光的滚边,村里姑娘眼前一亮:呀,春子这一身不见花枝,却异常招展呢。二梅穿春子的旧衣,经了娘的手,也似量体裁衣。
年后三里乡的第一个大集,娘、继父和春子一起去的,继父也叫二梅一起去,二梅没有看继父,也没有看娘,她看着灶火,“红薯烀上了,我看着锅吧。”二梅声音很轻,没有人搭话,二梅自己搭腔,“娘种的红薯最甜了。”
天擦黑了,搁往日,二梅自己不点灯,可现下正过年,二梅把油灯端到窗台前,橘的灯光和红的窗花辉映,烛照新装的样子,二梅觉得激动,她想用一句书本上的话形容自己的心情,提起笔,却落不下一个字。二梅有些懊恼了。
没有懊恼很久,他们三人回家了,继父喊一声二梅,手里托着豆腐大小的包裹,一层层揭开,二梅失声,字典!娘说:“二梅,谢你叔。”二梅想说,但嘴唇哆嗦碰不到一处,继父没等她,接着说:“二梅,过了年,我看,你还是上学去。”二梅腿一软,笔直地跪在继父跟前。
二梅挨了一整夜,天刚明,背起背篓,今天捡牛粪走得异常的快,比平时早到小河边半小时,朝着冰封的河面,二梅想放声笑一回,刚一张嘴,两滴冰凉的眼泪落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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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的恩情
正月快过完的时候,娘带着二梅回到半里村的大姨家。二梅跟着娘和大姨睡一铺炕,姐妹俩说了一宿的体己话,大姨先是问二梅娘进冯家门之后日子过得怎样,二梅娘语气舒缓,话说得挺有底气,“虽说各带了一个孩子,但总算有了过日子的样子。”
大姨长出一口气:“十几年了,是得好好过起日子来,更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二梅娘跟大姨说起继父让二梅上学的事,口气犹疑起来,像是讨主意的样子,二梅娘说老冯没跟她提过,是先跟二梅说的。娘的口气里带着好事无端降临时的不安,说得断断续续,慢慢吞吞。
二梅娘兀自说着自己的打算:“得跟二梅说,上了学就更得想着她叔的恩情,以后更得早早起床,屋里屋外的活……姐姐,我好像有了……”
大姨翻身坐起来,握住了娘的手:“几个月了?他知道吗?”
娘不好意思:“过了年我们去三里乡赶集的时候,我跟他说了……还不是很清楚到底是不是……这家里的活计,要不是老冯说了,我是怎么也没想到让二梅去念书,这时候需要人。”
大姨沉默了半天,二梅在黑暗中感受到大姨投来的目光,寒沁沁的,二梅赶忙在黑暗中徒劳地闭紧了眼睛。
大姨开口了:“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你俩都不小了,有了孩子才算是一家子骨肉至亲,那个,说到骨肉亲人,二梅么……小妹,添丁进口是喜事,要么,还是别让二梅住家里了……我见外村的孩子也有住校的……万一有点差错,你和妹夫都受过波折,经不起岔子了。”
娘乍然翻身坐起,二梅眼里,这一对姐妹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二梅心里冷笑:“这有什么好惊奇,我命硬,打小起,一向不都是这样么。”
娘呆坐了一会,默默躺下了。
二梅听到或许田野里或许油路上,总之是力所不逮的地方传来莫名声响,又听见黄狗在暗夜里的呜咽,她在心里跟自己说:“我还是要念着冯叔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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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继父姓了冯
插班生二梅跟着继父姓了冯。
二梅住校,针线活拿到学校,有几件小孩子的衣裤,本想让春子拿回家,放学后,二梅喊了春子好几声,春子没有回头,二梅看着手里的小衣服,心想:“虽说不着急,我想早让娘看了高兴高兴。”学校放假的日子,二梅天不亮就回家拿好粪娄,牛粪捡回来后,又把柴劈好码齐,二梅把做好的针线打了个小包袱,放在了柴垛上。
她站在院里看着娘的屋子,窗花已经不鲜艳了,二梅回学校了。
娘生了儿子小冬。
小冬憨实顽皮,冯家院里着实嘈杂了。
二梅很少回家,原来最惦记娘,现在也惦记小冬。
入伏,村里来了叫卖冰棍的货郎,灰白的箱子一掀盖,升起一层白烟,货郎赶紧掩了盖子,二梅只看见一块块冰棍排成排,都裹着印着蓝花的纸。最热那天,娘在院里边看着小冬边做活,二梅一阵风似地跑进院,好在,冰棍递给小冬的时候,还没有全盘融化。娘让二梅歇歇再走,二梅没多呆,二梅义务为几个班级打扫卫生,鲜少能攒下一些废纸,二梅想买冰棍,先给弟弟买,再攒钱,给娘、叔和春子买。
高中要去乡里念,二梅娘试探地问,“让二梅回家吧,闺女家何必念那么多书。”老冯说她见识浅,“闺女咋了,让两个闺女都去上。”娘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话把春子也括进来了,老冯又强调一遍:“闺女咋了,念书主要看得是脑子够不够。”娘挨了抢白,可心里乐意。
二梅和春子却先后犹豫了,二梅怕考不上,那样高中白念了,还不如早点回家务农。春子不是因为以后的高考,而是念书这桩差事本身让她觉得难捱。各自表达了想法,为防冒失,二梅娘一言不发,老冯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正要带小冬去吃喜酒,等娘给小冬换上出门的衣裳,老冯才说:“先念了再说,我看,庄稼可能白种,但就没有白念的书。”
老冯牵上小冬抬脚走了,二梅和春子上学的事,盖棺定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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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错了命
路远,二梅就更少回家,这回,她一头扎到书里了。
一开始,春子也紧跟了一阵子,终究是对书本提不起兴趣,慢慢就冷了心思。
念书的日子二梅觉得快,春子觉得慢,快也好慢也罢,总有结束的一天。高考之后,二梅立刻回六里村帮衬娘和冯叔,这些年冯叔见老,二梅知道,娘给冯叔添了男孩,让日子丰盛起来,娘也感激冯叔,尽全力操持,虽说心里熨帖,但总归要负担一家大小的吃穿用度,还要供两个学生,娘和冯叔过得不易,念书这些年,二梅心里一直忐忑。
二梅迟迟没收到通知书。
为此,冯叔还特地去了趟三里乡中学。终归是没有二梅考学的任何通知。
小冬都看得出二梅的失魂落魄,不少人安慰二梅,毕竟,在全国,考上的概率最多三成,就莫说三里乡这样的偏僻地方了。
二梅心里没有任何头绪,这当,小冬出事了。
小冬跟着二梅上田,到了地里,很快不见踪影,小冬淘气惯了,二梅没在意,二梅想喊弟弟回家,就站在田埂上喊小冬,地头的老树上,小冬刚一应声,就摔了下来。小小的人影迅速的坠,二梅觉得把日头都遮住了。
小冬昏迷好几天了。娘哭昏了几次,老冯水米不进。
没有人顾得上二梅,却又都有意无意的觑着眼瞟向二梅。
二梅不在意道道目光宛如刀锋,不理会阵阵低语仿若轰鸣,二梅只是想:“我能替小冬就好了。”
二梅想寻死,打算跳河。临行前,她想到了未曾谋面的父亲,二梅拿了一张父亲遗留的窗花,她想,还是该带上与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相认的凭证。二梅在河边遇到收废纸的老头,两人算是相熟,老头看出二梅的心思,劝二梅把心里话说一说,二梅觉得无话可说,就只一句:“我命不好,是不祥之人。亲人近不得身。”
老头问了二梅的八字,叹道:“命里劫数不浅呐。”老头唏嘘一阵,转身要走,二梅绝望了:“大爷,这就是我的命,怎么都改不了,是吗。”老头眯着眼:“你大号叫冯改梅吧。改梅,取名的时候就想改哩。丫头,你生就生错了命,你想改成谁的命?谁又愿意改成你的命呢?”老头走出几步,回头说:“为你弟弟的话,寻死大可不必。”二梅心里一喜:“小冬能醒?”老头没回头,一首忽高忽低的曲儿,吟唱徐行。二梅摊开手,窗花把手染得通红,她注视着河流,狠命把窗花扔进河里,她想,父亲要是好好地,自己想必不会突然降生,就也不会生错了命。
只见河水打了漩,默默远走了。
小冬的伤养了很久才好,彼时,二梅已经嫁人,远离六里村,婆家是冯叔的远方亲戚。
继父提起这门亲事,娘觉得远。远,正中了二梅的心意。
娘问二梅的意思,二梅点了头,娘说:“这一走,就离娘远了。”二梅突然觉得心酸:“娘,世上的路说远就远,说近也近,二梅一去,怕是不常与娘相见了。但只要你跟小冬,还有冯叔,你们过得好,二梅心里就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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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修桥
二梅一走多年。刻意远了与六里桥的联系。
嫁了人,二梅从学生娃一下子成了农妇,田上屋里,二梅样样拿得起。二梅男人会瞧病,时不常就有人上门求医,虽说务农是本行,男人对行医却上心,挑灯看书的时候,二梅凑到灯下,一笔一划地抄写男人开的方子,茵陈、苍术、半夏……这些字不在话下,可意思却全不懂,男人惊讶:“这一手好字,真有神。”二梅直发窘,“我认得它,它不认得我。”男人爽朗一笑:“这不难,先从汤头歌说起。”
二梅男人是家传的手艺,公公曾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二梅男人逐渐顶替了爹的角色。桂枝味辛,茱萸酸涩,黄连苦寒,党参甘温,医道入门容易深入难,这样相生相克、性味结合的学问让二梅着迷。男人啧啧称奇:“我要是有你的悟性,指定比爹还出名。”
渐渐地,乡里、镇上也常有人慕名来二梅家问诊,不少人坐到二梅男人的诊台前,劈头一句“久闻大名啊冯先生……”男人也不恼,伸长脖子喊二梅,“那位才是冯先生。”遇上有刨根问底的,“那您?”二梅男人调笑:“我是冯先生的贤内助。”二梅想笑,看着病人疾苦的脸,忍住了。
修桥是村里这年的大事,村里的大河水量丰沛川流不息,村里有祭龙王的传统,村民对修桥颇有意见,觉得庞然大物有了剪断湍流的意思,但地方政府还是动工了,在一片不悦声中,村民们看着一座石桥添砖加瓦的跨过河面,披红挂彩这天,桥便落成了。廊桥两侧有对联,正中有牌匾,有了不知是乡里抑或镇上,总之是村里人眼中的大干部端坐桥头,兴致勃勃的讲解虹桥飞架的功绩,里边的文词村民一知半解,有不少莽汉和孩童混迹其中观看舞龙舞狮的热闹,品评干部的穿着打扮。毫无征兆地,桥头题字描金的匾额重重砸了下来,裹着的红布跟着飘扬,直到落地,落地之前,先落在了讲话的干部头上。
乱糟糟的现场先是一静,接着更乱了,惊呼声、哭叫声,骂声、喊声,上前的,后退的,都挤在了桥头。几个壮汉七手八脚抬着伤者往二梅家奔去,二梅和男人很快投入抢救,每逢生死攸关,医者往往有所预感,二梅觉得,其实没有什么抢救的余地了。
这股子乱从桥头搬到了二梅家,跟随干部的几个人围在二梅身边,急切地商量。“得赶快通知家属。”“那快往镇中学去信,赶快找冯改梅。”有人念着“冯改梅”三个字一溜烟飞走。
二梅心头一阵慌乱,看着说话人,“你们说的冯改梅是……”“是他老婆,镇中学的老师。”“可是六里村人?”“是呀,你们认识吗?”
二梅定了定神,这样回答:“在三里乡同过学,高考之后没再见过。” 对方点头:“冯老师算是个女才子,农家院出身,听说还打小没娘,父亲续弦,虽如此,父亲还是坚持供了念书。这女子命好就好在考学上,只一把,就考到师范学校,毕业分到了镇中学工作。”
看着血肉模糊、面目不清的伤者,看着动作麻利、专心致志的丈夫,二梅觉得脑子飞转,又像木然。这样身子轻飘的感觉似曾相识,多年前跪在继父脚下时的细枝末节被明晃晃地照亮。
她从乱糟糟的人群中抽身,不觉将目光移到戏方唱罢的大河和石桥上。六里村也有河,继父手中层层包裹的字典如遇水冰花次第展开,涣然冰释的河面浮现出揉碎的窗花,倒映着一起上学一起高考,但并不亲近的二梅和春子。
二梅想起刚到六里村那年娘给春子做的红袄黑裤,不知道消息什么时候传到镇上,她和春子已是多年不见,这回,总归要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