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少年要越狱
001
我叫张翔,出生于80年代西南地区的一个小城。警校毕业后,我回到故乡,成了一名警察。2013年,市里创办了一所特殊的学校——少管所,于是我跟着上级一同调职,成了学校里的狱警。
学校建在离市区不远的一个郊外,原本打算修高围墙,避免部分孩子“越狱”,但因为周边农民以“围墙太高,挡住阳光”为由,天天上门吵闹,校领导不得不降低了围墙的高度。
之后学校在围墙上安装了防护网,建校第二年,因为一个孩子“越狱”,裤腿挂在防护网上摔下来死了,为此学校承担了很大的责任。
从那以后,围墙上所有的防护网都被拆除了。我们的任务变得更加艰巨,领导规定包括狱警、老师、校工在内的所有人,一旦发生“越狱事件”,都得承担责任。
所以,学校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深更半夜,一群大人在乡村田野间,追着几个孩子,跑得鸡飞狗跳。
与其他学校不同,这里的孩子每天除了正常的学习作息之外,还得接受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
他们的年龄大多十三、四岁,正值叛逆的青春期。其中有一部分孩子因家境优越、恃宠而骄导致误入歧途。当然,这样的孩子占比很低,大多数都是家境贫寒、失去双亲的苦命孩子,跟着祖辈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这些孩子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早早辍学在家,十几岁的花样年龄,就承担起了本不该承担的重担。没机会去上学,年龄又不够找工作,流入社会的他们,成了小偷小摸的坏孩子,也成了影响社会治安的重大隐患。
少管所的服刑期时限为一年,入校后,有专门的老师为他们安排生活起居。刚入校的少年大多瘦瘦小小,穿着破烂不堪,一双漆黑粗糙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渍。然而,等他们洗完澡,剪了头发,剪掉指甲,换上校服,跟其他学校里的孩子并无二样。
少管所的生活作息很有规律,严格按照普通初中生的日常,来安排他们的生活。课余之外,学校还给他们安排了许多丰富的课外活动,比如下棋、阅读、艺术节之类的,也会适当的安排他们看电视。
刑满的时候,我们会专程护送孩子们回家,经过一年身体、心灵的改造,他们大多长胖不少,变得神采奕奕。
但是要不了多久,这些孩子几乎都会重蹈覆辙,继续干起“老本行”。回到家里,他们依然会面临生存问题,在生活的压力下,不得不继续走向歧途。
所以这里的孩子大多是“常客”,熟门熟路,周而复始,直到18岁成年之后被少管所拒之门外,迎接他们的将是真正的监狱大门。
因此,他们服刑期满将何去何从,成了我们最困扰的问题。
002
去年初,学校里新来了一个校医,名字叫郑云鹏,是个90后的小伙子。他身板瘦削,说话斯文,宛如一个文弱书生。
郑云鹏的日常工作就是给孩子们看看感冒、发烧、拉肚子什么的小病痛,如果经由他认定为问题严重的,就会由我们狱警跟他一起,把孩子送到市医院接受治疗。
夏天的时候,市公安局送来了一个名叫阿发的孩子,年龄只有14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体重只有90斤不到,是经由我的手送到生活老师那里的。
在送他去宿舍的路上,这个孩子一直搓着手,说话很有礼貌:“叔叔,我明天可不可以回去……”我拍了拍他的头:“未来的一年,叔叔会在这陪着你,读书学习。”
听到这句话,他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我求求你们,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你们放了我好不好?”
ldquo;我们是为你好。”听我这样说,他变得沉默起来。
之后我留意到,这个孩子会在晨跑和做课间操的间隙,四处打量学校的环境,时不时会跑到围墙边拍拍打打。凭我多年的职业经验,这个孩子很可能要“越狱”,所以我提醒他的宿管老师,要对他格外留意。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深夜,下起了大雨,在雨声的掩饰下,阿发偷偷跑出了宿舍楼,趁着同事交接班的空隙,躲在围墙下的一处绿化带里,准备找机会爬墙出去。
幸好宿管老师机警,很快发现阿发失踪了,赶紧汇报给我们,我们立即展开了搜查,没多久就找到了阿发。
我原本以为这次越狱失败,阿发会收敛起来,打消这个念头,谁知仅过了两天,他又开始故伎重演。随着一次次的失败,他竟然不断总结经验,越狱技术变得越来越高明。
终于在他第五次被抓住的时候,我严肃地威胁了他:“你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到底想干什么?你信不信我把你关进黑屋子里?”
他怯怯地说:“我……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爷爷……”
这类孩子一向为了出去而变着花样的找理由,我没耐心地对他呵斥:“如果你表现好,周天可以让你爷爷来探视,但就你这态度,肯定见不了。”
他低头不语,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像阿发这类想越狱的孩子多了去了,虽然学校领导三令五申,要求我们对孩子要温柔、有耐心,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但有时候,个别孩子一次次挑战我们的权威,我还是会忍不住对他们严厉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呵斥起了作用,阿发变得听话起来,他似乎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开始接受眼前的环境,慢慢融入了进去。接连观察了几天,他都没有再做出违规的事情,我对他的防备心才渐渐的松懈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又相继做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003
那天,宿管老师组织孩子们去洗澡,不知道阿发是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第一次洗澡了,开了热水竟然不加冷水,任凭五十多度的烫水往身上淋,不一会,他的皮肤就变得红肿起来。
我将他送到校医务室,好在烫伤不严重,校医为他开了些烫伤药,还给了他一支芦荟胶,嘱咐他早晚擦拭。
他反反复复地询问:“医生,如果我不按时擦药,烫伤会不会变得更严重?”医生告诉他:“擦药的目的是缓解疼痛,如果你不好好擦药,会疼很久,但是也会慢慢自愈。”
阿发似乎有些无奈,但他还是每天遵循医嘱,早晚擦药,很快皮肤就恢复了。
没过多久,宿管老师突然找到我,他说阿发吞了一颗纽扣,肚子疼得厉害,让我带他去找校医看看。
我心里估摸着这个孩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于是去了他的宿舍,他正躺在床上疼得直打滚,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骗人,于是询问其他几个孩子真假,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他真的吞了一颗纽扣。”
我把阿发带到校医室,那天正好是郑云鹏值班,他一听说孩子吞了纽扣,就立刻要带他去医院。我悄悄告诉他,这个孩子可能图谋不轨,如果暂时没有大问题,可不可以考虑留校观察。
郑云鹏很聪明,马上猜到这个孩子在故意找茬,想尽一切办法只有一个目的——走出少管所,试图越狱。
于是他告诉阿发,吞纽扣的问题不大,吃点泻药拉一拉肚子,就能把纽扣拉出来,虽然人会吃点苦头,但总的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说完,郑云鹏拿了一盒泻药泡给阿发喝,并让他待在校医务室里,一旦有了拉肚子的反应,就拿个桶和棍子给他,让他去卫生间将排泄物拉进桶里,并自己用棍子翻找,直到找出纽扣为止。
我问他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狠了,他对我笑道:“这个孩子实在调皮,不治治他,指不定下次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尝点苦头吧。”
终于在傍晚的时候,阿发将纽扣拉了出来,因为频繁拉肚子,他整个人变得有些虚脱,郑云鹏给他打了点滴。此时早已过了饭点,郑云鹏又在办公室里给阿发熬起了粥,阿发却一言不发地将头撇在一边。
郑云鹏对他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这点伎俩就能骗过我们?你一时逞强啥都不吃,明天早上腿软着照样得去跑步,吃亏的还是自己。”
阿发似乎觉得郑云鹏的话有些道理,却一直倔强地不愿意转过头。
郑云鹏的言语变得温柔了许多,将一碟榨菜放在了阿发旁边的桌子上,对他说:“起来喝点粥吧,你看,我还给你买了榨菜,你输着液不吃东西,胃会受不了,以后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阿发除了想越狱,还算是个听话的孩子。他翻身坐了起来,端起了郑云鹏为他准备的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我见此,才放心地离开医务室。
004
第二天,本不该郑云鹏值班,他却执意留了下来,他始终不放心阿发,又到宿舍询问了阿发好几次,见他确实已经没事了,跟我报备后,才安下心来。
之后阿发又变得听话懂事起来,暂时没有再发生人为的意外事件。有了前车之鉴,我不敢对他松懈,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想出了新的办法,而这一次,他成功了。
他用利器在大腿上挖了一个小洞,等伤口凝固结了血痂后,他又给弄破,很快,伤口发炎溃烂了。这个时候,他才找到我,并把伤口露在我的面前,让我带他去找校医。郑云鹏见到伤口惊讶不已,他说不管阿发要整什么幺蛾子,都必须带他去医院,他的伤已经有了感染的迹象,大意不得。
无奈,我只得向上级申请带阿发离校去医院。之后我和郑云鹏还有另一个同事把阿发送去了市医院,伤口的疼痛似乎压制不住他的喜悦,阿发一路上激动不已。
我们任务艰巨,一刻都不敢放松对他的看管。
好在送医及时,阿发的腿并没什么大的隐患和后遗症。医生为他处理了伤口,并开了些药拿给郑云鹏,让他按照药方,每天按时给阿发换药。
眼看我们就要回去了,阿发突然大哭起来,跪倒在我们面前:“叔叔,我爷爷在这里住院,我很担心他,求求你让我去看看他好不好?哪怕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
后来我们才了解到,阿发的父母吸毒死了,他和十岁的妹妹跟着七十多岁的爷爷,以低保为生。爷爷平时还得去捡捡垃圾,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屋漏偏逢连夜雨,爷爷又被查出患了肺心病,隔三差五就得去医院治疗,有时候要住院一两个月。
家里不仅失去了生活来源,还有大笔医药费的开支。阿发的妹妹学习成绩很好,所以他把读书的机会留给妹妹,辍学回家。不久,他便跟着几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同乡到城里打工,谁知道因为年龄不够,处处遭到限制。
就在这时候,他听说爷爷再次病倒,在村长和邻居的帮助下,爷爷被送去了市医院。爷爷在医院需要钱,妹妹上学也需要钱,他不得已地干起了偷盗的事,然而第一次“干活”就被抓了。
一般被送进少管所的孩子,我们都会与他们的家人取得联系,阿发是个例外,他并没有监护人的信息。学校没办法联系到他的家长,大家都以为他是孤儿。
得知这个情况,我赶紧跟校长反映情况,并得到了批准,带着阿发去住院部,见到了他的爷爷。老人正在啃一个已经变得发硬的馒头,因为牙口不好,只得一点一点用手扯着送进嘴里。
见到阿发并得知了我们的身份,老人突然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嘴里喃喃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我家小发是个好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偷东西,是我害了他……”
郑云鹏有些哽咽,他扶着老人的肩膀安慰他:“阿发是个好孩子,特别孝顺,在学校里可听话了。”
老人抓住郑云鹏的手:“既然小发犯了法,就应该受到惩罚,你们快点走,带他回去,让他好好改造。”
阿发痛哭流涕地跪在老人病床前,引得不少人侧目观看,他说:“爷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听叔叔们的话,好好改造。”
爷孙俩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了解到爷爷这些天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偶有好心的医护人员给他一点帮助。临走前,我们给他买了些牛奶、蛋糕、水果,一人掏了500块钱递到他的手上,他死活不要,我们把钱塞在他的枕头底下,转身逃走了。
005
回到学校,郑云鹏立刻跑到校长办公室,将今天的情况告知了校长。校长是个铁面无私的老好人,好多时候政策根本没有拨款,他都是自掏腰包,对外则宣称申请到了补助。他这样用自己的工资,也不知道帮助了多少孩子。
面对这次的情况,他临时召开会议,最终大家商量决定,把学校的公费福利拿出来,帮助阿发一家渡过难关。
于是,我和郑云鹏作为学校代表,为阿发爷爷送去了慰问金,替老人缴清了欠下的住院费,老人拿着钱一个劲地向我们作揖道谢,弄得我们很是难为情。
一个星期后,是阿发爷爷出院的日子,郑云鹏提着水果,带着给阿发妹妹准备的学习用品,开着车朝医院奔去,他说他答应了阿发,要替他把爷爷送回乡下的家里,并替他看看妹妹。
回来后郑云鹏告诉我,他到了阿发家,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家里连一根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因为舍不得用电,至今还是点的煤油灯,他的妹妹每天晚上只能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芒读书写字。
他说他很想帮帮他们,但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了,所以他得好好谋划谋划。
半个月后的周日,阿发的爷爷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他风尘仆仆,脚上的胶鞋都破了个洞,大拇指露了出来。他从乡下家里走路到少管所,走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门口的守卫不让他进去,正好被郑云鹏撞见,将他带了进来。他背上还扛着半麻袋土豆,有些难为情地对我们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只好带一些自己种的土豆给你们尝尝,感谢你们对我们一家人的帮助,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郑云鹏赶紧给老人泡了茶水,并给他打了一份饭菜,等老人吃过休息好后,我把他带到会面室,并叫来了阿发。
阿发一见到爷爷立刻痛哭起来,老人将他揽入怀里,老泪纵横地说道:“你在这里一定要听叔叔们的话,好好学习,等你出去了,我就送你回学校,爷爷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兄妹俩把书念完。”
阿发也一个劲点头保证,一定会听话,一定会好好学习,不再让爷爷担心。
老人走后,阿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成天想着怎么越狱回家帮爷爷了,也不再想着用自残的方式逃跑去弄钱了。他真正地融入了学校。
每天早上的晨跑,阿发都积极参加,上课不仅认真听讲,作业也写得很用心,饮食也规律了。我打趣他:“想通了?”
他对我笑道:“我和郑医生约定好了,只要我努力读书,好好表现,他周天就会带着爷爷和妹妹来看我。”
之后的日子里,每隔两三周,郑云鹏就会开着车子去乡下,把阿发的爷爷和妹妹接到学校,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他还会时不时的会买些营养品和学习用品送去阿发家里。
我知道他刚买的房子付了首付,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也正准备谈婚论嫁,他的手头并不宽裕。我突然有些感动,谁说90后是垮掉的一代?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难能可贵的品质,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都有这样无私的精神,作为老民警的我惭愧不已。
我对郑云鹏说:“以后的周天,我们换着去接阿发的爷爷跟妹妹吧。”他对我笑着点点头。
006
今年元旦,阿发积极报名参加了晚会的歌舞表演,他长高了不少,脸上也长出了两团肉,变得胖乎乎的,整个人朝气蓬勃。
郑云鹏却愁眉不展,他说过完年要不了多久,阿发的刑期就满了,等他出去以后,他们一家人又得面临生存问题,他很担心阿发重走老路。
他说他之前找校长商量过,想送阿发去当兵,校长同意动用自己的关系帮忙试试看,但是因为阿发年龄不够的问题,很有可能被拒绝。
校长告诉他,送阿发重返校园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他会出面联系阿发村子里的中学,让他回村里继续读书。
从那以后,郑云鹏就开始盘算起了阿发一家人的生活问题,他一有空闲就到各个慈善机构走访,不停地在网上翻阅各种资料,试图找到有用的信息。
前段时间,他兴奋地对我说:“我找到了,一家建筑公司有公益项目,经由我一个朋友牵线搭桥,这家公司终于同意资助阿发了,他们承诺会一直承担阿发及妹妹从现在至大学的所有费用。”
看着这个朝气蓬勃的90后高兴到想要跳起来的样子,我打心眼里也为他感到高兴。
上周日,是阿发的15岁生日。一大早,郑云鹏就出了门,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待会要送阿发一个惊喜。”
下午的时候,他带着阿发的爷爷和妹妹来了,一同出席的还有他的未婚妻,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他们给阿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蛋糕,因为时间有限,没办法等到天黑。
一群人坐在一起点蜡烛切蛋糕,好不热闹,郑云鹏更是向阿发一家人,宣布了建筑公司同意资助他们的好消息。
这种双喜临门的日子怎么能少了我呢?我赶紧冲进会面室,送上我为阿发准备的生日礼物——两支钢笔,他和妹妹一人一支,希望有一天他们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知何时,窗外的腊梅居然开了,飘来阵阵花香,我看着阿发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表情,“宝剑峰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想这个孩子今后一定能走得更远。
我拍了拍郑云鹏的肩膀:“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阿发一家,也希望将来有能力帮助更多像阿发一样的孩子,毕竟咱们学校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我笑着点点头:“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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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翔 警察
编辑:潇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