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d仔
有时,我真的只是太害怕了,因为我至今还是能够记得起来十几岁时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
彼时我在管理严格的中学读书,每每回家时必然夜幕降临。城市要变得更好,于是它决定拆除所有老旧破败的房子,然后再建立新的。而我们家不像其他人,我们在新旧交替的时段里无处可去,于是我们一直撑在这里,看到周围的建筑逐一搬空,灯光在夜里也不再亮起,然后破败坍塌,最后剩下我们,像是在废墟里又重新建造一个家。
那时的夜晚我老是很孤独,幸运的时候会有明亮的月,但我并感觉不到陪伴。回家的路上人依次告别,路灯到了末尾也就更暗。因为更小的时候听过太多离奇的事,所以我总认为自己的胆怯也可以被理解。
在黑夜的废墟里,我朝着亮光处大声唱歌然后奔跑,具体唱什么并不重要。我没有低头或左顾右盼一次,却总可以巧妙地躲过沟壑阶梯与绊脚石子。
我只是奔跑,就像我正站在三号道,而号令已经吹响。我只是奔跑,就像我完全清楚自己是出于恐惧,而别人是因为荣誉。
复杂的事物经常纷至沓来,以至于体育课时我也不想运动,我只是坐着然后放空。恍惚间我意识到,在未来,成为一个大人当然很不错,但此刻这样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多,所以我必须要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浪费它。
而在计算数学题之外,我的脑子总不停歇,一直都有好多个其他的问题需要我面对。不够聪明而搞不定学业倒不是我当下最紧要的事,我疲于在人群中周旋,大人的、小孩的、体面的、龌龊的、难以启齿的、司空见惯的。生活从来不问我意见,它只是把要求提出然后就离开了,于是我不得不赶快进化,到后来倒也是进化了,进化成了另一种没有办法。
这样的环境让我生长,好在我很快习惯。
我是个很复杂的人,简单对我来讲只是最轻松的一种伪装。对我而言,碰见一个愿意与其交谈的人,真诚其实是自然给出的最基础、最不过脑子的东西。
总觉得「复杂人」的基本操守就是不对人说以下三句话:「我其实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以及「我很复杂」。
年轻时老是忍不住要说,于是我也就常常在复杂人和简单人之间切换,切换多了,我也就变成了一个「确实经历过痛苦但还是不够成熟」人。
后来我一直运气很不错,虽然没有捡到过钱,也没有抽中过奖,但一路上碰到了许多很好的人。在与他们的相处中,我学会了不少的东西。带着鼓励与爱,我在自然生长的途中领悟了必要的技巧,让该磨平的磨平,让锋利的更锋利。而在不愿妥协时,也幸运地有了不妥协的底气。
再后来写了一本书,在不断的担忧和害怕中,我看到它陆续被人拿在手中翻阅,被喜爱珍惜,或被嗤之以鼻。回过头看到自己给一些朋友写的寄语时,我意识到它对我来讲似乎不再像是一本书了,它只是实物的载体,是一张明信片,是一封信。
我写「下次还要一起喝酒」
我写「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走到了够远的人」
我写「当我试图松懈时,我会想起你仍在努力,想起山川的温柔总在坚硬背后,也偶尔破碎,但终将更强。」
我写「我常因年轻而晃荡,像装水不到一半的桶。有时总能在你讲述的故事里找回必要的清醒,写作让我找到了自己的秩序,而我却只能做到尽量不放弃。希望你能够不停地写,就像我对自己的希望一样。」
我写「不要怀疑,那些笑当然很真,就像已经发生,但都过去了的事一样。所有逻辑被你握住后,你必然会困惑,但我相信,你总是可以找到最关键的线索。连续的阴郁没有让城市暂停,也没有让追逐落日的人暂停,而我知道,夕阳总会落在你身上,你也会快乐一场。」
我写「当现代的路变快,我们更不应该放弃写信。属于你的那一种是按下快门,属于我的则是组合文字,有时候看到夕阳再次落下,生活也仍然没有变化,但我们却突然坚信,好的终将来临。」
我写「想了很久,感觉不论说什么都不会很浪漫。笔没墨了,于是我迅速换了一支。欸你说,什么浪漫的事啊,那应该是和你一起,在这个夏天去看伍佰老师的演唱会吧。有时也觉得奇怪,认识你之后,所有与星星有关的东西,都好像变成了你的样子。」
看到自己居然写过那么多好听或不好听的话,其实也觉得奇妙。而现在,我走夜路已经不需要通过唱歌来转移注意力了,我会坦然地走,哪怕我看不清方向。但在生活里,我仍然时常感到害怕,而具体在害怕什么,我反而说不清楚。
偶尔会像今天这样,在冷色调的房间里惊醒,突然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好像是过去十几年里备受压抑的敏感共情力,在最近几年里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与解脱,然后以为自己将就这样沉默过完一生。但最后却到此刻,不知不觉说了更多。
我不想成为被误解和被条件框定下的某种人,无论它是温柔,无论它是好。我只是继续这样走,接收我愿意接收的,反弹我完全抵触的。那其实到最后,也不会真正有谁能获得全部的逻辑自洽,或者变成完美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人。
可是我还是觉得,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曾给过别人,某种他们再也无法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的东西的话,我就也会在暗地里开心,会在心里跟自己讲说:那我还是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