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负
张定出生在一个小村子,住在一条闹哄哄的巷子里。有点矮,天生平脚,是一个俊小子。张定能开锁,无师自通的。他八岁的时候就把附近邻居家的门全部打开了。那时农村人用的锁都是老式的,简单的挂锁,张定有点鬼机灵,打开不难。张定以此为豪,到处跟身边的小伙伴炫耀,说,你瞧,我多厉害!十一岁的时候,张定又把学校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然后把办公室里的试卷全部抱到野地,一把火烧了。第二天,学校的主任追查作案者,张定马上暴露了。主任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把他开除。他的老爸四处找关系,让他转学到另外一所学校去读,没过多久,他又被那所学校开除。他很喜欢钱,因为穷怕了。肆业后,在村子里晃荡了半年。后来听说有一个地方有工厂招工,薪资不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了。他是去广州,去给一家纸皮厂打工,工资一个月三百,包吃包住。那是十五年前,那一年,他才十六岁。到了广州,他就进厂了,一切都很顺利。他觉得工作很好玩,也很简单,因此信心满满。下班后他走出工厂,在笔直的街道上行走,或坐下来吸根烟,看看飞驰而过的车子,红红绿绿的电灯、路灯。他闻着餐馆飘出来的香气,在餐馆门口踟蹰,却不进去。他花钱花得很省。他一直垂涎工厂对面的那家面包店玻璃柜里的蛋糕,终于有一天,他狠下心花八块钱买了一个面包,拿回宿舍后不舍得吃,藏抽屉里,后来面包发霉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的,他开始对枯燥无味的流水线工作感到不胜其烦。才一个多月,他告别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他带着身上仅存的十几块钱出发,他要去广州南找她的姐姐。他坐过头了。身上的钱搭车花完了。他走了二三十公里赶到姐姐打工的地方。他找着了姐姐打工的地方,在门口,门卫拦住了他。他告诉门卫他想找她姐姐。门卫没有理他,也没有让他进去。如果他不是因为当时已经饿了两顿,没有力气,以他的脾气非得和门卫大打出手。这是一家电子工厂,门前是一条狭窄的巷子。他几次探身,伸长脖子朝门里面看进去,但是除了一扇冷冰冰的电梯门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他走到门口不远处的一道三级台阶上坐下,拿出烟来,慢慢地吸。这地方又脏又乱,墙壁上贴着各种广告,蓝天下挂着杂乱的黑色电线。他等着。终于等到那工厂的门里走出来一号人。那人看了他一眼,离开了。接着,陆陆续续又走出许多人来,他留心看着,没有看到他的姐姐。这批人离开后,没有人出来了。又隔了一会儿,另外一批人陆陆续续走出来,都是女孩子,高高矮矮,终于,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姐姐。“姐——”他大喊一声。她的姐姐高度近视,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然后发现是阔别已久的弟弟。“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我不做了。”“啊?”“太无聊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想在这里换份工作。”“嗯。”“那我晚上先住你宿舍了,姐。我准备找一个包吃包住的厂,等我找到工厂,有了自己的宿舍,我就搬走。”“啊?”“怎么了?”“可我那是女生宿舍,都是女孩子。”“啊?那我晚上睡哪!我身上又没钱!”姐姐拿出了二十块钱塞给张定,让张定自己看着办。晚上,姐姐又请张定吃了一顿饭,牛肉汤面,张定捞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接着端起汤咕噜咕噜喝起来,喝得一点不剩。呃——他打了一个饱嗝。这时姐姐说她要回去了,回去晚了怕没热水洗澡,说完匆匆走了。张定在街上徘徊,他想找一间出租屋,可姐姐给的二十块钱根本不够住宿。张定看着街上的灯一盏盏慢慢熄灭,很多店铺关门了。最后,他来到一间便利店门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此后数日,他都趴在这桌子过夜。许多年过去了。张定组织了自己的家庭。他来到东莞居住,在一家衣服加工厂打工,当主管,薪水一万。他生了三个小孩,两女一男。他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会自己洗澡了,会自己擦屁股了,会自己去上学了,会自己吃饭了,也不怕一个人单独睡在房间里了。三个孩子中,最大的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女孩子,读初中一年级了;最小的也有八岁,明年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张定现在坐下来的时候,还常常把他过去开锁的事情拿来说,说他的第一份工作,说他去找他姐姐的经历,而他姐姐又是怎样蠢。最后他说,那时候的人都蠢。张定的老板是他老婆的舅舅,很吝啬。他老板的姐夫和姐姐也在厂里上班,和张定关系不好。他老板还有一个姐姐也在厂里上班,她的儿子——也就是老板的外甥和张定关系蛮好。这个外甥叫郑文,有点蠢,有点口吃,但是为人仗义,郑文对张定分外客气,比对自己的舅舅还客气。郑文三十一岁,比张定小一岁,患有鼻炎,还抽烟,加上常年熬夜,整个人很瘦,瘦骨如柴。他还没有结婚,这个人年轻时和一个外省的姑娘谈恋爱,他的老妈却不同意他们在一起,那个姑娘后来结婚了,郑文从此就再也没谈过恋爱了。郑文的老妈给儿子安排相亲,回老家陆丰东海相亲,每次陪着儿子去,每次把儿子晾在一边,自己和对方聊天,结果是每次相亲都打水漂。郑文本人的条件并不好,他老妈对媳妇还挑三拣四,层层把关。最近郑文越来越烦他老妈了,有时他老妈打电话过来,像往常一样一股脑的讲,都是讲了二十几年的旧话,郑文就把手机放在一边,让他老妈说去了。郑文不像张定有自己的家庭,在外面租房子住,他住在他舅舅的工厂的宿舍里。他为人爱干净。每年过年回家前,他都要把那屁眼大的宿舍清理干净,拿抹布擦拭窗户,细细地洗,拖地换了五次水。其他工友下班后喜欢到他那里去打麻将,他们合力买了一台自动麻将桌。郑文不会打麻将,学也学不懂,因为他大字不识一个。但是他乐于工友去他宿舍打麻将,他琢磨着反正睡不着,还可以有几个伴,打发寂寞的深夜。工友说好了每月抽油水补贴郑文(这地方把打麻将时用掉电费、茶水费称为油水)。一次,工友们打了一个月的麻将,到月底了,他们把油水拿去大吃一顿,似乎把郑文忘记了。郑文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向来仗义。他的仗义表现在哪里呢?比如说,人家打麻将,他在外围买马。输了倒好,倘若一赢,他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让人家走的,一定把赢回来的钱全部输光他才能心安理得。他没有得到油水的风声究竟走漏了,传到他妈妈的耳里了,他妈妈就很气愤,心想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傻儿子,于是当天就赶到他的宿舍来,把那台电动麻将桌卖了,然后买一台手洗的麻将桌。郑文一个月工资七千五,除了两千块生活费,其余的都让他舅舅直接转给了他老妈。他根本不够花!郑文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勉强能维持生活。他跟张定借钱次数最多。张定也欠着别人家的钱。三年前,张定在老板的工厂旁边开了一间杂货店,由自己的老婆照看,生意还行。张定仍然在老板的工厂上班,当运货司机,那时他还没有当上主管,工资也比现在少。但是一家五口生活富足。也就是那一年,张定老婆的姑姑找他们合伙做生意,张定那时对整个衣服加工厂的运转已经熟悉了,他以为有人投资能做成这桩生意。那时候夫妻两人慕财心切,张定索性从工厂辞职,把杂货店转让给自己的弟弟,他弟弟改卖桶装矿泉水。张定呢?张定自己带着老婆和孩子和大姑一起合伙做生意。工厂开业了。大姑的女儿来了,大姑的三个儿子来了,大姑和姑丈自己有时也过来看看。张定的家人也来了。生意才刚刚起步,张定的爸妈就把家里的冰箱电视弄来了,结果却发现窄小的工厂没有地方放这些电器。儿子干脆给他老爸下了逐客令,请一辆大货车把冰箱电视送回老家。半年后,生意惨淡。大姑一家亏了十几万,铁了心要退步。而张定认为做生意起起落落很正常,他要大姑姑丈把工厂转让给他,姑丈不肯。工厂倒闭了,双方一合计,张定欠下了他们十万的债款。另一方面,他的弟弟卖水不知道怎么搞的,也给他捅了篓子,让他多背了七万的债款。无奈之下,他只有回去舅舅的工厂打工。但是还清这近二十万的债务之前,他们夫妻俩人对谁也没有说过。钱终于差不多还清了。还了整整三年。一天晚上下班后,张定和郑文到路边的大排档喝酒。两人其实不胜酒力,酒过三巡,都醉意朦胧了。张定告诉郑文,说他视钱如命,说他目标没那么远大,就想挤进村里富翁的前三名而已。张定平时玩手机时喜欢看名人的演讲视频,他最佩服的人是:马云、王健林、刘强东、雷军、柳传志。他偶尔也看看电影,喜欢演员李小龙和周星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