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十三岁
(一)“啪!”一本文件被毫不留情地重重砸到了秦声远的趴睡着的办公桌上。因为熬夜而不得不在办公室补觉的秦声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整个人诈尸似的猛地坐了起来,眼睛半睁着,一脸茫然地盯着眼前的文件。“重做!”领导把文件放下后简明扼要地表明意思,惜字如金地转身便离开。秦声远逛荡着一脑袋的浆糊,又用力甩了甩脑袋,这才反应了过来领导的意思。自己熬了一整宿做的策划又黄了。秦声远自问毕业进入公司后一直兢兢业业,可是职场中生活中该遇到的烦心事一件也不落。辛苦做的策划从未不能得到领导的认可,同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家里瘫痪在床的植物人老母亲也需要自己的照顾,不久前刚结束了5年的恋情……各种烦心事使得秦声远的神经开始时刻绷紧,生怕处理不好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因为长时间的熬夜工作劳累,秦声远神经早已变得十分的敏感脆弱,他怀疑自己随时都会支撑不下去,一旦轰然倒下,说不定还能得到解脱。25岁的秦声远,开始常常感慨人生为什么那么苦。(二)秦声远急熬慢熬,终于在一天半后给出了一个令领导满意的策划。踏上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从公司到家里也就半小时的脚程,秦声远也懒得打车,自己一个人拖着搭在手上的西装耷拉着脑袋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明天要到医院把母亲这个月的住院费交了,可是这个月的奖金已经被扣掉了,交了杂七杂八费用后自己这个月又得馒头咸菜了……烦心的事如魔咒般萦绕于自己的脑袋挥之不去,秦声远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个能够帮到你。”忽然,一道听起来好像很远的声音飘到了秦声远耳边,他本能地一哆嗦。秦声远本来不是胆子小的人,可是这凌晨两三点的在这空无一人的狭窄街道上忽然冒出这莫名其妙的一嗓子任谁都会发憷。秦声远颤栗着转过脑袋,还没等他完全转过去,“啪”的一声,伴着莫名的一阵风吹过,一张纸黏到了秦声远的脸上,秦声远急急地伸手一扒拉,脑袋迅速转了两下环顾四周,没人。“怪诞士多”。借着路边昏暗的路灯光,秦声远看清了纸上的字。“想甩掉烦恼、悲伤、贫穷、疾病吗?想得到幸福、健康、运气、时间吗?这里不接受金钱的买卖,只需要用您的一点寿命来交换。恭候大驾。”简短的介绍文字下是一幅路线图。秦声远把文字重复读了几遍,如果是在从前,他也许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无聊人的无聊恶作剧而已,但是此时,他却被纸张上能够“换来幸福”这样的描述深深吸引。13岁的时候,秦声远的父亲车祸身亡。那天父亲过马路的时候,被失控的小汽车撞上,当场身亡,母亲那时远远地看见飞速驶来的汽车,想要冲出马路推父亲一把,可惜无果,两人双双被撞,母亲也因此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母亲的住院费由赔偿款支撑着,秦声远则由自己的小姨抚养。说是抚养,不过是有个名义上的监护人而已,小姨一家待自己并不好。所以秦声远一直住校,由于内向的性格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学校总是孤身一人。他在学校没有朋友,在家也感受不到亲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家。好不容易自己勤工俭学读完大学出来工作,工作依然不顺利,赔偿款用完了,母亲的住院费的重担压到了自己的头上。如果说幸福是组成人生的一个模块,那么从13岁开始,秦声远的人生就是支离破碎的。秦声远仔细端详了一下纸张上的路线图,发现图上的起点居然就是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他很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可对这图上的画得交错杂乱的路线通往的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顾不得去细想这张出现得让人匪夷所思的纸上的内容,秦声远开始对着路线图一路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街道街道角落处。店铺看起来破旧得很,名叫“士多”,店门的装潢却是类似居酒屋的样子,店面左上方挂着一个黄白的灯笼,上面是“怪诞士多”几个大字。秦声远走上前去掀了一下暖帘,伸手把门往左拉开。进入店内的瞬间,暖黄的灯光瞬间亮了起来,映入眼前的的是四条围成一个方形的长长的木桌子,方形的上方挂着无数的牌子,纸张上曾看过的字眼赫然在上“幸福”、“健康”、“寿命”、“运气”、“时间”……。秦声远在其中一条桌子前坐下,坐下的瞬间桌子静默地凹下去一个方形,片刻后小方形升起一个小本子,看起来与普通的便签本无异。“欢迎光临怪诞士多。”飘渺的声音又再响起,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是冰冷的充满机械感的声音。“在交易本上写下您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无特殊说明,我们会抽取您十年的寿命作为交换。”听罢,秦声远想了想,提笔在被唤作“交易本”的本子上郑重地写下了“幸福”两个字。(三)往后的一段时间里,莫名其妙地,秦声远总是能保持心情愉悦的状态,一向让人抓狂的工作效率提高了,看同事也顺眼了许多,能够轻易放松神经,躺上床就能睡着,就连在医院守在植物人母亲身旁吃馒头咸菜也觉得莫名地美味。秦声远明白,这一切都是在怪诞士多的交换起作用了。被幸福包围的秦声远整个人每天都处于神采奕奕的状态,从前被工作折磨得天天累到直不起腰,脸上更是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又衰颓又丧气,其实本人本来是个长得端端正正,身材修长的年轻小伙,所以人一旦精神起来,整个人的模样气质都跟着改变了。不久后,秦声远便和公司新来的女同事小月在一起了。他不担心自己的寿命做作交换会有怎样的后果,毕竟自己才二十五岁,如果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还能感受到让人心驰神往的幸福,于他而言,这比任何事情都来得更有价值。可换来的幸福只是短期的。不久后,秦声远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压力、焦虑、烦躁、又再重新折磨他,如同毒气一般缭绕身旁挥之不去。如果未曾感受过幸福,他也许还能忍受不幸。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尽管深知再继续下去的结果会是多么的可怕,可是秦声远心甘情愿,用可怕的代价换来的美妙,他甘之如饴。(四)秦声远再次来到怪诞士多门前时,掀起暖帘的瞬间他开始感到害怕,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他不能预测自己的寿命有多长,未知是最可怕的。从前秦声远孤身一人,想着享受完短暂的幸福,然后把所有的积蓄缴交作为母亲住院的费用,自己安心死去,潦草地了结这一生。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小月,他们彼此相爱,像所有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一样,他也想和小月花前月下午后黄昏,执子之手与子厮守。可能是出于依赖,没有“换来”的幸福的维持,即使有小月在身边,他也还总是能轻易地堕回从前的状态,无时无刻的丧气和烦躁使他感觉到自己早晚会亲手把小月从自己身边推开,越推越远,可是他怎么舍得。“我到底该怎么办。”秦声远伏在怪诞士多的一条桌子上,他的思绪一片混乱。“除了您自己的寿命,您也可以用其他人的寿命来换您的幸福。前提是……”熟悉的声音飘到耳边。“前提是什么?”秦声远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形成。“那个人自愿的,或者自己掌握那个人生命本身的所权利。”飘在耳边的声音解释道。掌握那个人生命的所有权利。秦声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换,可怕的念头像毒藤蔓一样延伸至爬满他的脑海。秦声远忽然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提起笔,艰难地在纸上写下“幸福”两个字,然后又在旁边写下自己的“特殊说明”。出了怪诞士多,秦声远双膝陡然一软,跪倒了在地上,忽地掩面哭泣起来。一周后,秦声远接到医院的通知,母亲褥疮感染,由于植物人本身免疫力较低,短期内身体机能急剧下降,现已抢救无效宣布死亡。是的,秦声远用了母亲全部的寿命换了自己的幸福。只是不知道,这次可以维持多久。(五)换来的幸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以致于秦声远偶尔会出现错觉地以为这才是自己生活本来的状态。被幸福包围着的秦声远与小月的感情升温快速,由于工作表现出色还被领导提拔了。此时的秦声远,几乎以为自己的人生在开挂。母亲不在后,秦声远的经济方面就去掉了一座大山,加之被提升,薪资也涨了不少,经济方面宽裕了,家里留下来的房子也是现成的。秦声远开始考虑和小月结婚的事宜。求婚成功是自然而然的,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便开始了甜蜜蜜的准备婚礼阶段,可就在这时,一个噩耗雷霆万钧地砸向秦声远,正中心窝。小月被检查出患有白血病,已是晚期,也许撑不过一两年。结婚的事不可能继续操办的了。小月很快搬进了医院,秦声远则公司医院两处跑,日夜守在小月的床旁。小月是个乐观的人,时常努力地用不多的力气跟秦声远说话,天南地北地聊自己,聊人生,聊理想,积极地企图转移秦声远地注意力,好让他不那么消沉和丧气。时间一晃过了十多个月。最近的小月总是莫名地频繁感到疲劳和嗜睡,秦声远虽然心里有了答案但还是跑去偷问了医生,医生委婉得很,翻来覆去地解释,其实字里行间都是几个字:该准备后事了。“你笑一笑好不好,你好久没笑过了。”小月侧躺在病床上对坐在病床旁的秦声远说道,她脸色苍白得几乎与雪白的枕头融为一体。她伸起的要去摸秦声远的脸的手被人半途中握住按到自己的脸上,秦声远紧了紧小月的手,怜爱地伸手也去摸小月的脸,触到一片冰凉。“好……”秦声远扯了扯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傻瓜……”小月疲惫地笑了笑,下一秒眼皮便缓缓合上,像是电量耗尽了一般。秦声远握住小月的手坐了一会,然后轻轻把被子掀开把手放了进去,又把被子拉好,仔仔细细被掖好每一个被角后,独自一人七拐八拐地走上熟悉的街道。(六)“为什么我用了自己的寿命换她的健康但是她一点好转都没有?”秦声远焦躁地对着空气吼道。店内暖黄色的灯光,此时一点也不能让人平静。三个月前秦声远偷偷来到了怪诞士多,用自己的寿命换了能使小月达到完全康复程度的健康,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小月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是愈加严重了。“那个人的寿命本来就是这么短,你换的是健康,不是寿命,所以是无效的。”机械感十足的声音飘到耳边异常的冰冷。秦声远颓然坐到了桌子边上,他一眼看见桌子上方悬挂于所有牌子之上的最大的牌子,它显然是最特别的一个,写着“寿命”的牌子,难道用寿命换寿命吗?“寿命,只能用幸福换,而且是所有的幸福,被抽取掉所有幸福的人,将不复得到幸福。往后再用寿命换幸福也是不起作用的。”“为什么?”“人的幸福发自本心,我们提供的幸福只是加持的作用,作用只是激发你本来的幸福感。”“一旦本身的幸福被抽取掉,即使换来了幸福也无法感受到幸福。”“我们这里所提供的幸福,只是虚拟的幸福,所以只是短期的,总有消逝的一天。我们创造这些虚拟的东西,只是为了收集寿命。”“而收集寿命,只是为了换来人的真正的幸福。”“寿命本廉价,人永恒的幸福,远比寿命珍贵。”“若要用你的幸福换取她的寿命,请一定要三思。”话音落下,飘在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静谧得只听得见秦声远心跳的声音。秦声远没有过多的考虑,或者说是早已考虑清楚,他提笔毫不犹豫在交易本写下“寿命”二字,而后又再旁边加上自己的“特殊说明”。做完这一切,秦声远出了士多店门,恍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七)一个月后,医生向小月和秦声远宣布,小月体内的癌细胞开始出现大面积的消亡,病情在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医生感叹这是医学史上少有的奇迹。不久后小月便出了院,本来两人说好要张罗结婚的事情的,这时的秦声远却情绪莫名低落得很,他控制不住地朝小月发脾气,焦躁烦闷笼罩他的全身。熬过毫无由来的悲伤,忧愁,焦虑的折磨,换来的是无尽的淡漠,秦声远开始对任何事情失去了兴趣,甚至是小月。他感到自己心上被明显得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层阴霾,盖住了他对生活的兴趣、对小月的爱意、对未来的憧憬、对美好事物的感受……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了怪诞士多所说的“人永恒的幸福,远比寿命珍贵”的含义。但他不后悔。小月不愿放弃秦声远,一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最后坚持要带秦声远去看心理医生。但是,就在要去医院的前一晚,秦声远消失了。(八)与其两个人一起痛苦,不如让我自己承受这一切吧。怪诞士多内。“我能不能,用我剩下的寿命,换一些时间。”秦声远用平淡的语气对着空气说道,他顿了顿:“我想回到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我很想念他们。”换时间,便能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即重新拥有了时间。“据检测,要回到您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恰好需要您所有的寿命。”飘在耳边的声音立马做了回答。“好。”秦声远毫不犹豫地在交易本上写下自己的要求。(九)秦声远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上下被抽干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恰好能坐起身。大概是躺得太久了,坐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力气。秦声远环顾了四周,发现自己居然在一间病房里,身上套着病服……病房里,秦声远清楚地记得,自己只在13岁生病的时候住过院。13岁,正是这一年,自己还在住院的时候,父亲身亡,母亲成植物人。“用所有的寿命换自己回到爸妈还在的时候。”想不到自己所有的寿命换来的时间竟是恰好能看见爸妈的时候,说不定还是最后一面。秦声远苦笑,不知自己这算是幸运还是倒霉。病房里这时是正是晚上,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母亲在不远处的小床上睡着了,父亲则应该在上夜班。秦声远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惊觉今天正是车祸发生的前一天,而十二年前,自己是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那时一觉醒来后,父亲已经被蒙上了白布。秦声远坐在床边回忆了一下,父亲应该会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下班,那时自己可千万不能睡,争取多些时间和父亲母亲聊聊天也好。秦声远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朝下看,还有半个小时父亲该回来了。街道静谧得很,小飞虫在路灯下跳来跳去。秦声远看见地面上忽地被拖出长长的人影,那人手上提着公文包,拖沓着脚步慢慢地走来。秦父弓背地走着,显然是太累了。秦声远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家里本来就不富裕,父亲母亲的薪酬在每月还了贷款和解决生活食用后家里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现在自己还被查出体内有什么瘤,结果一连住了一个多月院,还好只是良性的……想到这里,秦声远忽然一个激灵,当初小月的检查报告出来的时候,自己一开始也隐瞒了她已是晚期的事实。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涌上来,秦声远不得不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别乱想。可是接下来窗外的一幕让他不得不乱想。一如十二年后的那个晚上秦声远的经历那般,秦父走在路上,一张纸扑面而来,他仔细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片刻后拿着纸张调头就走,这一连串的动作,连贯而迅速,没有丝毫的犹豫。秦声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走到母亲的身旁,轻轻取走母亲抱在怀里的包,母亲因为工作的原因每天都是在凌晨两三点才能睡下,带着疲劳睡下总是睡得特别沉,所以直到秦声远把包拿走又把包放回去,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十)清晨,父亲挂着大黑眼圈走进了病房,他看见秦声远呆坐在床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轻声地问道:“怎么,睡腻啦,饿不饿?我过对面去买个早餐?”他顿了顿,又说:“不,既然你醒了,那我们一块到对面去吃吧,叫醒你妈一块去。”秦父的脸上有什么一闪而过,秦声远一下子捕捉到,那是失落和无措,父亲这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一家三口还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应该抓紧。秦声远心里猛地揪了一下。但下一秒他还是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笑脸,轻声说道:“不了,爸,让妈多睡一会,我们等会打包回来给她。”“好。”(十一)血癌,晚期。厚厚的病历本,密密麻麻的记录字迹,秦声远脑海里只记住了这几个字。果然,车祸的意外不是偶然。自己的健康,是父亲用自己的寿命换来的。 七时三十五分。秦声远至今清晰地记得警方当年所作报告上的那辆失控的小汽车出现的时间。秦声远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有两分钟。就在十秒前,秦声远以还是上楼叫醒母亲一块吃早餐的理由让父亲回到了医院里,病房在八楼,即使是坐电梯也不可能在两分钟内到达现在自己站着的马路边的。清晨七点马路上已经开始喧嚣,通勤的人匆匆忙忙,马路上一片嘈杂。清净下来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一如十多年前那样——至少于秦声远而言是十多年前,失控的小汽车猛地冲上了人行道,正中一个正在走路的行人,不同的是,彼时撞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撞上他的同时还撞了另一个忽然冲上来的女人,而现在,是一个13岁的小孩。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父亲不会死,母亲也不会成为植物人,更不会在最后被剥夺活着的权利。该死的人,是自己。如果自己死了,父亲用寿命换健康的交易则是不成功的,所以他会继续活下去,母亲也是。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秦声远忽然想到,谁说我将不复得到幸福的,我现在,明明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