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中岁月的句点(二十七)
蛇山起于西山,一路蜿蜒向北,盘亘上百公里。因山脊的岩石风化得宛若蛇鳞,故名蛇山。
山脊往下岩石渐少,到了山脚就成了红土山坡,树不多,夹杂着桉树和云南松,树下是茂密的灌木和茅草。
那天风很大,我和你本能地朝向背风的地方走,竟发现了一个处所。
山坡上有一个凹地,背靠山坡,顶部长有灌木,所以很为隐蔽。底部平坦,长着一些茅草。因为背风,我们便在凹地中坐了下来,能靠、能睡,竟是无比的舒服。
自此以后,这个凹地,就成了你我的“家”。
那时年轻,总是莫明地忧愁。
忧愁的时候,你就会对我说:“小文,我想回家。”
我就会陪着你,来到这个凹地。
信不信由你,人的一生,真的有剧本,你只能在剧本里本色出演,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你的剧情。
要来了财校遇见你,就是刘文文的剧情。
所以,考完最后一科,刘文文便知,他的大学梦,彻底结束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刘文文还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倾斜了。
他把考不上的责任归结于他的眩晕症。
他的眩晕症很是奇怪,只要不连续熬夜,不过度劳累,那就什么事也没有。省、区、县各大医院看了个遍,有说是脑部问题的,也有说是心脏问题的,药是吃了不少,统统没有效果。于是,父亲长叹一声说:“算了,小文,毕竟,身体更重要。”
刘文文不甘心,真的不甘。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去财校,那是注定了的,他只能去财校,延续与你不知从哪生哪世开始、生生世世均不可更改的约定。
财校的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天晚上,刘文文又醉了,这是他这一生,第二次喝醉。
第二次喝醉的刘文文去了刘不的宿舍。
怎么去的他不知道,反正,他去了。
常涛说,他吐了一地,又滚了一身呕吐物!
黎光法骂:“妈的,真够丢人现眼!”
刘文文红了眼圈,抽了抽鼻子,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刘文文真记不得了,那几个小时,真的就像死了一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没有一丝半点印象。
这生命的空白,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多,刘文文戏谑地说:“死有什么可怕?老子死过N多回了。”
那一夜,刘文文喝醉了!
喝醉了的刘文文不知是为什么、也不知是怎样来到刘不宿舍,他努力站稳,嘣嘣地敲刘不的宿舍门。
门开了,只是一条缝。
刘不探头,看见了醉得站都站不稳的刘文文。
喝醉了的刘文文用力推房门,却被刘不死死抵住。
刘不说:“刘文文,已经很晚了,所以,我是不会让你进的。”
刘文文呜地一声就哭了,他说:“小不,我想你!”
刘不的眼圈也红,摇了摇头说:“刘文文,好好去上你的大学。”
多少天的委屈与伤心全都涌上心头,刘文文说:“我没考上,读什么狗屁大学。”
刘不冷冷一笑,她讨厌他念念不忘的大学梦。
然后,刘文文就看见了赤裸着上身,躺在刘不床上的留级生张青松。血气猛然上涌,刘文文叹息一声,眼前一黑,歪倒在了门口。
那是怎样的一声叹息啊!
多年以后,一想起来,刘不还是会觉得自己的心里,宛如掉进一块坚冰,那么凉,冻得发疼!
刘不连忙叫张青松。
留级生张青松却说:“别管他,把门关了,上床睡觉。”
刘不住的是集体宿舍。
所以,刘文文醉倒在刘不的门口,也相当于醉倒在集体宿舍的过道。
倒在集体宿舍过道上的刘文文吐了一地,彻底地醉死了!
醉死了,完全没有一丝知觉。
他还翻了身,浑身上下粘满了呕吐物,他的嘴,就紧紧挨着一滩臭不可闻的呕吐物。
是过道,就会有路过的人。
路过的人,全都掩住了口鼻快速离开,有好几个,忍不住恶心干呕,放声臭骂!
恶心干呕的人中,就有从外面回来的常涛。
常涛干呕完后,回了自己宿舍,漱口的时候突然怔住了,她依稀是想到了什么,接着,火烙着屁股似的一蹦老高,冲出门去,定睛一看,天老爷啊,还果真是他刘文文!
常涛火了,狠狠地敲刘不的宿舍门,大声吼道:“刘不,你给我滚出来!”
没人开门,也没人回话。
又有路过的人,又发出了哇哇的干呕。
常涛气得,狠狠地跺了跺脚,怒不可遏地大声说:“你记住了,刘不,我绝饶不了你。”然后,她顾不得污秽,连拖带拽,把刘文文弄回了自己宿舍。那味道实在难闻,叫了个要好的男同事,把刘文文的衣服脱了,清理完过道,再一把水,把他的衣服洗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早上常涛回宿舍,刘文文醒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常涛说:“干嘛要喝那么多?”
刘文文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
常涛又说:“你,还是放不下她?”
刘文文还是一动不动。常涛看见,他的眼角渗出了一颗泪珠。
常涛要去上班的时候,刘文文说:“常涛,张青松居然在她床上。”
常涛知道刘不和张青松厮混的事,她叹一声说:“所以,你就不该来。”
刘文文说:“常涛,我是不是丢脸了?”
常涛干脆地回答:“是的,很丢脸。”
刘文文呜地哽咽了一声说:“常涛,她为什么要这样?”
常涛说:“刘文文,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人家干什么,不关你的事。”
刘文文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刀割般难受。”
常涛轻叹一声,说:“刘文文,该放下了。”
刘文文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可我心里难受,就想来找她。”
常涛看了看表,该上班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说:“刘文文,你要记住,失去的,该丢,就得彻底丢了。”
常涛下班回来,刘文文已经走了,桌上有一纸条,上面写道:谢谢你,常涛!谢谢你收留了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
常涛的心里酸了一酸,人生就是这样,不如意,十有八九!
刘文文丢了脸,所以离开的时候他很心虚,瞅准没人的时机,做贼似的从刘不单位溜了出来。
出来没走几步,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这个县城,最不缺的,就是雨。
刘文文没有躲,正好凄苦地在雨里行走。这雨好,跟他心情似的,湿漉漉、阴沉沉、冷冰冰的。
从那个夜晚起,刘文文都会来到同一棵梧桐树下,静静地凝望刘不的宿舍。
刘不终身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在雨中,在围墙外的那棵梧桐树下,那个伫立在雨中,没有打伞的人影。
兴许就是天意,刘不一出门,竟然就留意到了这个人影!所以刘不相信,人的一生,都是注定。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刘文文。起初她不在意,以为他站一会儿就会走,不料他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不禁想:“你傻了啊,衣服湿透了,你不冷吗?”
一念如斯,不禁又怜又疼,浅浅一声叹息,施施然随风飘入雨中。
雨一直下,一直下了几个小时,那个人影,也一直在雨中,在梧桐树下,站了几个小时。
刘不的心乱了。
她哪里舍得他这样啊,纵是分了手,在她心里,她伤他可以,别人伤他,她就会难受。
可现在,她却不知道如何才好。她的内心,疼痛,煎熬,宛如冰河里的浮萍,打着旋儿,滚过来,漂过去,浮起来,又沉下去,还止不住,瑟瑟地发冷…偏偏张青松还在屋里,她还得强颜欢笑,她还得掩饰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刘文文,我知道,这是你的报复!你想让我哭,你想让我疼,你想让我心碎!”
她钻进张青松的怀里寻找温暖,因为她觉得冷,在张青松的怀里,她偷偷流下两粒清泪。
刘不的心,终究还是碎了。
第二天天一黑,淅淅沥沥的雨里,梧桐树下,又伫立着刘文文的身影。
刘不的心,蓦然一疼,只一刹那,泪水就滚出了双眼。她呆了一呆,再忍不住,疯也似的抓起搁在最显眼处做装饰的雨伞,摔上房门,冲下楼梯,一头撞进了雨里。
她手里的,正是他们的那把细花雨伞,曾经,在这把伞下,她依偎在刘文文的怀里。
和刘文文分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这把雨伞。
而当她跑出单位大门的时候,她却失去了再一次把雨伞遮住刘文文的勇气。而今,物是人非,再遮住他,这细花的雨伞啊,未必会有,那曾经的甜蜜。
她绕了个圈子,悄悄地来到刘文文的后面,躲在另一棵梧桐树下,与他隔街相望。
于是,街的这边,痴痴呆呆的刘文文,痴痴呆呆地凝望刘不宿舍。而街的另一边,期期艾艾的刘不,期期艾艾地凝望刘文文的背影。
一个夜晚又接着另一个夜晚,街的这边,是刘文文,街的那边,躲着刘不。有风的时候,他们一起吹风,有雨的时候,他们一起淋雨,彼此思念,却咫尺不见…凄清的夜里,不解的虫儿唧唧,声声,呢哝、如诉如泣…
双眼不止一次被泪水打湿!
刘不一遍遍在心里重复:人啊,你究竟在等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你终是如此,我自这样陪你,日日夜夜,直至老去!
第七天的夜里,雨很大,响着雷,扯着闪电!
常涛、万建春、黎光法来到了整整在那棵梧桐树下伫立了七个夜晚,而现在,早已淋成了落汤鸡的刘文文的身边。
万建春说:“刘文文,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刘文文红了眼圈,吸了吸鼻子,没有做声。
黎光法冷一声骂:“刘文文,还嫌丢人不够啊?告诉我,你要作贱到什么时候?”
常涛柔声说:“你要真放不下,就去找她。”
刘文文不声不响摇了摇头,还是什么也没说。
黎光法急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说:“为了个高考,为了个女人,你就至于这样吗?”
刘文文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忍不住心头的泪水,泪珠儿奔涌而出,他哭道:“我谁也不为,我为我自己!你们知道吗,我整个人都是空茫的,宛若死了一般,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觉到心疼,我才知道,原来我他娘的还活着!”
黎光法红了眼圈,他冲刘文文吼:“你还不如干脆去死!”
嘴上吼完,手却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叹一声说:“兄弟,我知道你难受,可是,再难受,咱也不能丢人现眼啊。”
刘文文放声大哭!反正,雨水会冲走泪水。
万建春和黎光法带着刘文文走后,常涛缓慢地走到街的另一边,来到了紧紧躲在树干后的刘不的身边。
刘不浑身也已经湿透。
刘不的眼里噙着泪水。
常涛沉重地说:“何苦要这样相互折磨?”
刘不说:“常涛,他说得对,只有这样,才会心疼,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常涛,我怎么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呢!”
说完后的刘不,失声痛哭!
常涛问:“你还爱他?”
刘不了摇头说:“不知道,或许,应该是恨!”
常涛叹息说:“那比爱更惨。刘不,如果这样,你这辈子不可能放得下,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去找他,爱得那么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刘不迟疑了一下,咬了咬下嘴唇,想让疼痛止住又要涌出的泪水,但这根本没有效果,雨水混杂着泪水,匆匆从她脸庞划过,她说:“常涛,我不干净了,我不能把一个不干净、不完整的自己给他!”
常涛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仰天长叹:这天,这命,你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