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华都
原来,在不经意间,往昔岁月里,他早已占据了她的大半生活。
江府小厮神色慌张,一路跌撞,冲进了正厅,嘴里嚷嚷着,“老爷夫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江仲,江府之主,正端坐于上位,见下人如此莽撞,放下手中茶盏,浓眉稍拧,抿起嘴角,神色不悦,呵斥道:“身为江府下人,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座下小厮,一路跑来,早已气喘,不顾老爷训斥,跪坐于地,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出,出事了。林府,派人来,来退亲了……”
“什么?”江老爷还未有所反应,坐于身旁的江夫人,便站直了身子,言语之急切,“你可看清了,要是因你看走眼,误了两家亲事,我……”
“老爷夫人,这是林府的主事,今日登门,是为林公子与小姐的亲事而来。”
领着客人进门的管家,适时出现,打断了江夫人后续话语。
一阵客套寒暄后,林府主事起身告辞,留下了前不久才送出的各式彩礼。
“老爷,这可怎么办啊?我可怜的女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这般苦命,要受这些磨难。”
“行了行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跟女儿说。林家这般欺我,此事定不罢休,需得给个交代才行。”
江府正厅,整齐码放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这些,都是当初林江两家结亲时所送的彩礼。而今,彩礼未动,人心已改。
贰
“小姐,这些东西,可要给您收起来了?”
“不用收了,你先出去吧。”
梳妆台上,除了妆奁盒里的各样首饰,桌面上摆放着各式泥人,男的女的,哭的笑的,青的粉的,大的小的。这些小人儿,模样各异,神情迥然,唯一的相同之处,那便是,所有的泥人,都是成双成对。
江暖拿起一对泥人,身穿青绿衫,两人手牵手。男娃在前,嘴角挂着大大的笑容,紧紧牵着她的小手。女娃在后,左手拿着串红红的糖葫芦,右手牢牢攥着他的大手。
似是被手中泥人的欢笑所影响,轻轻摩挲着陶泥的纹路,垂眸浅浅一笑,忘了烦忧。
江暖记得,那是早春时节,他们还未深交,只是碍于父母情面,偶有邀约。
那日,便是他约着自己,去那揽月湖,游船赏荷。一路上,两人只是观景下棋,恪守君子之礼,茶香醉人,琴声悦耳,倒也怡然自得。
随后到岸下船,本该就此散去。他提起,有家小店,饭菜酒水,都别有风味,值得一尝。闲来无事,天色尚早,便谴着下人先行回府,独留自己,跟着他,去往小店,品了佳肴,又来到夜市,凑了热闹。
江暖还记得,早春的夜晚,有些寒凉,她只是稍稍缩了缩头,他便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披在她身,为她挡风,免她着凉。
江暖还记得,那天的夜市,格外欢腾,前后左右,人挤着人,她有些害怕,人群间的推搡。他便将她垂于腰侧的手,牢牢抓紧,漫漫长路,不曾放开。
那天晚上,江暖记得,还有很多,曾以为都是些不重要的点滴,因而变得模糊。如今在顷刻间,浮于眼前,才知所有这些,早已铭刻于心。
将紧握着的泥人摆好,轻拿轻放,唯恐磕碰。
江暖看着窗外月色,笑了笑,那晚的月,也是这般。
叁
“小姐,这些泥人,怎么都碎了?”
“碎了就碎了吧。把这小盒子,和以前收的礼物,一并退回。”
“小姐,这些都是林公子送你的小玩意,你不是很喜欢吗?”
“让你退了便退了,怎的这般多话。”
丫鬟抱着木盒,躬身退下。桌上还放着那些残破不堪的小人,清一色的女孩模样。
江暖稍稍抬手,想要触碰桌上泥人,又恐被泥人破碎的截面划伤指头。终是将它们扫落于箱,又将木箱藏至床底的深处一角。
“暖暖呀,林府退亲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女儿已经知晓。”
江母看着女儿这幅模样,不悲不喜,不哀不怨,竟拿不准女儿心思,只得小心试探着。
“暖暖,咱们不难过,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是他们没这福分。咱们暖暖性子好,模样俊,娘亲定给你找个比这好百倍的如意郎君。”
看着母亲明明比自己还紧张,却还努力安慰自己的样子,心间温暖之余,亦添了几分愧疚,都是因自己,徒惹父母烦忧。
“娘亲,我没事。你们不用再为我操心了,我真的没事。退婚就退婚吧,我以后找个更好的。”
劝慰好母亲后,想要好好梳妆一番,以免气色不佳,再惹双亲忧愁。却发现首饰盒里,空空荡荡,仅剩一两样简约头饰。原来,在往昔岁月里,他竟占据了自己生活的大部分。连自己的首饰,多数也是他赠送的。
唤丫鬟进来,吩咐下去,自己要外出买些首饰,令她备好马车,取来纸伞。江暖头上随意斜插了一支木簪,又加了件披风,方才走出房门。
裹着披风,小步行走于府苑游廊,来至大门前,刚要登车离去,却被后方的吵闹所惊扰。
“暖暖,你这是何意?当初你不是也认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需得两情相悦,方为美满。如今,虽是我退婚在先,愧对于你,但你们江家使出这些腌手段,欺压我们,竟是这般得理不饶人吗?”
“林默,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手段,什么欺压?”
“江暖,认识你许久,本以为照你性子,就算我们的婚事有变,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毕竟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照顾。却没想到,是我看错你了。”
“哦,当初你看走了眼,现在悔不当初,你就当从来不曾认识我好了,免得日后相见,污了你的眼。至于你说的欺压手段,我虽还不清楚,但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了。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最后一次。”
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语速颇快,也不管林默有没有听清,说完之后,掀开门帘,只想进了马车,赶快离去,不想再看他。
“暖暖……”
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的声音,中断,他的相貌,阻隔。
看看手中纸伞,又看向窗外飘飞的细雨,捏了捏伞柄,终究无法狠心。还是下了车,将伞递出,交于他手,为他撑开。
“至此,你我互不相欠,就此别过。”
肆
“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出去吧,到了再叫我。”
不大的车厢内,只余江暖一人,她终于可以将藏于衣袖内的荷包,置于掌心,终于可以任由眼眶的泪水滴落,打湿手中荷包,终于可以安静而放肆地哭一小会了。
荷包小小,虽是用的上好布料,其绣工却极为差劲,只能依稀辨认出,所绣之物,是花草而非禽类。这个,便是当初,林默为讨自己欢心,亲手做的。还记得收到荷包的时候,被她好一阵嫌弃。
而今,只有这小荷包,能成全江暖对林默的念想,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以后,没有人带她爬树翻墙,没有人会在墙角树下为接住她而张开双臂,没有人会陪她逛夜市放花灯,没有人会因担心她迷路而一路牵着手。
江暖开始变得沉默,不喜外出,只喜欢待在小院,看着那棵曾经攀爬过的树发呆。
饶是这般,关于林默的消息,或多或少,或快或慢,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
林默成了亲,继承了家业,风光无限。
数月前的退亲之事,已被人淡忘,现在人们热议的话题,多是谈论他的婚后生活。夫妻俩恩爱有加,伉俪情深,令人羡慕,林默本人更是青年才俊,多有作为,被人称颂。
听着人们对他的称颂夸奖,看着别人对自己的担忧同情。
多日的执念,在这两相对比间,委实可笑。固执地不愿放下,固执地不想忘记,固执地不愿相信,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伍
“小姐,要不咱们换家店吃饭吧,这家人有点多。”
“无妨,人多热闹。”
“小姐,要不您在马车里再等等,等人散去一些,我去给您买些零嘴垫肚子。”
“没事,先下车吧,我就是想尝尝他家的味道。”
“小姐……”
在丫鬟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时,江暖已经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刚一站定,就发现不远处的人,也瞬间明了丫鬟反常的原因。
衣袖内的双手,下意识的攥紧,脸上的表情,还不知要如何归位,是笑是怒。还未想好,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
眼前人已然走近,神色自若,如往常一般,向她问好,曾经的订亲,从前的争吵,好似都不复存在。他只是拿她当妹妹,对她悉心照顾,在此刻,送上了兄长般温暖的问候。
江暖却只以无言回应,沉默地看着他离去,沉默地看着他对另一个人呵护备至。
原来,那才是真正情深。
明明是她先遇见了他,他却终究不属于她。她本以为,他便是如意郎君,他也觉得,她会是个贤淑妻子。他们都认为,对方便是,那命中的另一半了。
直至,他遇见了心爱女子,方知何为真情。那她呢,她又还能再遇见谁,才能获得成全。
回程路上,江暖将那用来解释退亲的信笺揉皱,想要丢弃,却最终还是把它细心铺平叠好,放入那丑丑的小荷包中。
用手帕将泪水擦拭干净,掀开车帘,向着阳光,露出了近日来的第一抹浅笑。